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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致人生

——比叛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当你蓦然回首时,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曾经最讨厌的人。



    太田修二他爹是横滨大骗子,他妈是横滨大傻子。简单来说,两人相遇的场景大抵是这样的:一日,太田先生从山口组失意而归,因为没钱骗了两杯马丁尼后被保安从酒吧里拖出来扔在路上。过了两个小时,又一次被男人耍了的津岛小姐哭着从酒吧里逃出来,这一刻,两人四目相对。然后嘤嘤嘤嘤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太田先生就和津岛小姐抱在一起哭啊,纠缠在一起啊,谁也不认识谁了。十个月后太田修二出生,太田先生和津岛小姐在寿町租了一个小房间,算是结了婚。

    太田修二长到十岁,横滨大傻子就嚷着要离婚,说是爱上了对街洗衣房的老板。(“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男人……就算只让我为他生个孩子也好啊!”)太田先生抱住津岛小姐的腿求她:你这个没担当的、轻浮的人!我们的孩子怎么办——修二,快拦拦你妈!一个大老爷们儿,几次三番跪在地上哭得六亲不认。太田修二就跑到前面把去路挡住。津岛小姐蹲下身,摸摸太田修二的脸:再见了,妈妈要去追寻幸福了,你也要幸福啊!

    这件事的结局是,当太田修二第五次从山口组办公室里拖着烂醉如泥的老爹回家时,太田先生的意识终于开始清醒起来。他倚着电线杆跌跌撞撞地站住,一屁股坐在水泥路上,郑重地拍了拍太田修二的肩说:我们得好好地过日子,气死你妈,知道吗?随后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头歪向一边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隔晌太田修二躲在教室里吃便当,远远地就看见太田先生站在校门口向他挥手:读什么书!来,跟爸爸练枪法!太田修二不情愿地收拾书包向门口挪去,就看见阿部桑背着漂亮的小书包,头昂得比天高去食堂吃中饭。阿部桑的养父叫大名鼎鼎的山口组小组长金子羽鸟,所以他一副走路生风的模样都没有同学敢欺负他。阿部桑原来是有父母的;后来他爸一合计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四处寻死。他和弟兄们出去干架,死在金子老大面前,翻过身向金子老大爬去,竭尽全力,鼻涕眼泪和着血水绵延不绝围成一颗爱子之心,呼:老大,我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儿子,没了我他活不下去啊,要不您行行好让他和我一起死去吧!金子羽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打孩子的主意,旋即搂住阿部先生承诺道:阿部,你放心死去吧!你的儿子我会照看的!

    过了几百年太田修二挪到校门口,悄声说道:我能不能回去读书?太田先生愣了愣,然后笑起来,再然后笑声冻住:你想干嘛,以后烂死在横滨的月色里?太田修二声音更轻了:原(阿部桑的名字)都能在学校里……太田先生板脸:你那阿部桑他老爹是谁?修二,我告诉你——作为一个普通人是不能让你妈羡慕的——你得在我们这(山口组)里混得出人头地。过个二三十载等你妈奄奄一息爬到你面前的时候,看到你左牵小孩右搂娇妻,走路拿鼻子看人的时候,跪在你面前向你忏悔,那我的气才算是解了。读书——读书有什么用?修二,你听懂没?

    等太田修二升上初中,太田先生望子成龙的心情便愈发急切了。可太田修二是谁啊,他老爹第一次带他出去干架的时候叫他望风,他就一溜烟逃回学校去。下午太田先生怒气冲冲地踹开学校大门,脱下一只皮鞋就满校园追着太田修二打:叫你读书!我叫你再读书——我他妈——读书——看我不今天揍死你!之后太田修二再来上学,得把上半身严严实实裹上绷带才能把这青一块紫一块遮住。他中午在单杠上挂着玩儿,听阿部桑在一边很蹩脚地安慰,一个前摆完美落地,恶作剧一般亲了亲阿部的脸,说:我们高中考去东京,去他奶奶的山口组——我们自己开辟新生活!

    那之后阿部原简直要爱上太田修二了。太田修二三寸不烂之舌,俨然已经把他们今后的生活用嘴巴构建得天衣无缝了。他们要在十七岁真正热恋,然后分离——爱情的真谛在于分离嘛。再相遇的时候阿部桑得食什么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小职员,太田呢,得是个新晋天才作家。太田修二的构想是这样的:

    十年后他们在同学会上再相遇,大家都变老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学生模样。小小的包间里乌烟瘴气的,在觥筹交错间太田凑到阿部面前,说:我能带你重返十七岁。

    阿部原愣了愣,同学会结束后两个人踉跄着进同一个家门,重返十七岁——牵手、接吻、互相观摩对方的身体。之后他们再一次坠入爱河、同居、太田修二向中原坦白自己没有肚脐,是一百五十年前被别天津神贬谪下来的神。

    这段构想的高潮部分终于来了:当太田修二终于满愿与爱人厮守后,他在六月的没完没了的梅雨味中,在茉莉与樱桃参半的香气中升入天庭,那一刻多日的乌云撕裂开来,圣光照耀在太田修二的身上。阿部原奔跑着,追逐着,哽咽着——啊,他爱上的竟然是一个走在荆棘路上的神!

    太田修二把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有教会阿部原读书。那天阿部拿着不堪入目的成绩单在东京湾闲逛,太田修二便找到他讲了先前说的那些东西。阿部听完这个故事后把太田修二胖揍了一顿,两人沿着东京湾的凛冽寒风一个追一个逃,身上沾满了咸咸湿湿的粗砂砾。太田修二摔在地上,阿部原便扑到他身上掀他衣服,肚脐眼好好地在那里呢。阿部桑啐了一口,起身失望地向家走去。

    初三那年暑假,电视上在放中年选美节目。备受瞩目的二号选手正是津岛小姐——“这么细腻的皮肤!完全看不出是四十岁的女人呢!”津岛静子在电视里笑得春风得意,太田先生就坐在电视机跟前一个劲叹气:唉,观众评委们都是瞎了眼么?这个女人!这个恶魔!房间里没有开空调,小电风扇跟太田先生面前呜啦呜啦卖力工作,仍是扇不灭太田先生心中的怒火。喂,小子,太田先生吼,出去给我卖瓶冰镇啤酒去!太田修二再提着酒回来,就看见自己的老爹在家里发了疯地奔来奔去,撞着镜子亲一口,撞着五斗橱亲一口,撞着太田修二也亲一口:她没拿冠军,没拿——修二,你妈没当上日本中年小姐,现在在台下气得要哭了,哈哈哈……

    然后他翻了个白眼倒下,脑溢血,死了。


    六个月后太田修二悄无声息地投奔东京,一头撞进卡拉切夫的温柔乡里。一个俄罗斯人,跑到东京最好的高中来教国语,口若悬河讲得一班级青春期少男少女神魂颠倒。他是太田修二的偶像,偶像不上厕所不挖鼻屎,偶像说什么都是对的。太田修二和阿部桑半夜躲在被窝里发消息三句不离卡拉切夫。偶像的脑子是24K黄金打造的,讲话的时候嘴巴里会放光。半大的小子自视比天高,恨不得把鼻子尖贴到天花板上,但只要卡拉切夫往教室门口一靠,全班都低着头和小学生一样乖乖坐下。总而言之,偶像什么都好,就是家庭背景不太干净(开赌场的,玩真枪实弹的俄罗斯转盘的那种)。这也不成问题——偶像在十八岁的时候站到牌桌上对全家人道别:大家!我要去当好人了,再见!随后矫健地跳下来,夺门而出。阿部桑隔着个手机屏幕都能看到太田修二嘴里竖起的一座座伟人碑,酸了好几天没说话。

    卡拉切夫说爱情到处都有,在东京每走一步都能遇上爱情。太田修二闻道半夜跑到大街上,转角没遇到爱情,撞见个偶像。卡拉切夫孤家寡人一个,瞧见太田修二比看见亲弟弟还高兴。两人跑路边摊上点了一份章鱼烧一碗面,卡拉切夫把吃的往太宰治这边推了推,自己又要了一瓶啤酒。太田修二到底没爹没妈,茕茕孑立在东京,几个月没好好吃几顿饭,见到冒着热气的面条比什么都开心,把脸埋进碗里就闷声不响吃起来。卡拉切夫气定神闲地喝啤酒,不忘教师本职,情不自禁开始讲起课来。他说以前英国八十年代有一句禁毒标语——“选择生活”,他以前喜欢往这句话里加一些奇奇怪怪得内容。譬如说,选择生活,太田同学,选择好学校,选择大房子,选择能把人气得死去再活来的工作,选择朝九晚五他妈的烂死在东京的霓虹灯里,然后第二天早上再在闹铃声中活过来,选择对每一个路人都报以微笑,大声宣布:“我很幸福!”,选择在中年后沉溺在过往辉煌中趑趄不前,选择未来,选择生活。太田同学,你在听吗?

    太田同学在啃蟹肉棒,急促地点了点头。卡拉切夫在这时突然回过身,就着昏暗的路灯迅速地吻上了太田修二。太田修二紧闭着嘴接受了他的吻。

    那天晚上他们走到六本木之丘分了手,卡拉切夫帮太田修二叫了一辆出租车。太田修二怀着不可思议的清爽的心情入睡,在梦里看见一座金黄色的大教堂,银河系绕着它旋转。卡拉切夫穿着雪白法衣戴着金边高帽走上圣殿,张开双手,唤道:Судьба!

    第二天上国语课的时候他还沉醉在这个梦里,痴痴地盯着卡拉切夫看。大家怎么都没有热泪盈眶,跪下来一齐喊“аминь”呢。卡拉切夫目光扫过他,顿了顿继续讲课。同学们,你们以为俄罗斯人都是怎么说话的——啊,我最最亲爱的、调皮的谢廖沙,我要好好给你上堂课——不,我们会说:小伙子,你完蛋了;更简洁明了一些:блять!大家都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于是哄堂大笑。太田修二这个时候终于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跟在后面笑。卡拉切夫等大家笑停了继续讲,同学们,这就是语言的魅力啊!日本人的文学也一样,但是日本的人和日本的文学一样,总是喜欢走极端……执两端而道中庸,懂不懂?大家都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国语课一结束,太田修二就冲到走廊上对着卡拉切夫潇洒的背影喊:老师,让我跟你睡吧!

    卡拉切夫两条大长腿立住,挥了挥手又往前走。太田修二就上前追他,喊:我在东京已经没地方住啦——老师你一个人住多寂寞啊,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暖床啊……卡拉切夫老谋深算,刚喝进去的半口水也要喷出来了,只得打马虎眼道:暖床就算了,家务会做吗?

    放学后太田修二抱着行李跟在卡拉切夫后面,满面得逞的笑容。卡拉切夫嘀咕:不许闹,听到没?太田修二屁颠屁颠地放下行李从背后环住自己偶像:是!老师!一个一米八的半大小子,话里能拧出三升枫糖浆。

    太田修二终归不省事,没过几天就和校长的儿子佐佐木太郎打了一架。佐佐木太郎说卡拉切夫就是个耍花腔的,太田修二一一回敬回去,两人和颜悦色地吵起来。太田修二笑容可掬地给了佐佐木太郎肚皮一记重击,佐佐木太郎疼得哇哇大叫,叽里呱啦冒出一堆干脆利落的脏词,随后扑上去。于是两个人扭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到底谁在揍谁,就这样在地上滚啊滚啊滚。卡拉切夫赶过来赶过来把两个大小伙子拆开来,问怎么回事儿。太田修二桀骜不驯道:是我是我,我就是看他不爽,他说老师您耍花腔。卡拉切夫叹口气,看看佐佐木太郎,再看看太田修二,拎起后者的领子就往校长办公室拽,留着佐佐木太郎在走廊后面哂笑。

    卡拉切夫睡相不太好,有的时候半夜睡觉会大字开,还把被子都往自己身上揽。那天晚上太田修二被踢醒,没说什么,跑到小阳台上摸出卡拉切夫的万宝路抽起来。三个小时后卡拉切夫摸摸身边没人了,醒过来,顺着香烟味儿到阳台上。太田修二看见他就翻白眼做鬼脸,卡拉切夫云淡风轻道:你总得活在现实中啊;我要是帮你,还不得被开除,到时候我们怎么办,你说?太田修二就没再说什么,乖乖地让同居人把自己的香烟拿走。从那时起,卡拉切夫的神性开始渐渐在他心中崩塌。

    于是偶像开始渐渐上厕所、挖鼻屎、喝完酒后会冒傻气。大家喜欢的是光鲜亮丽的偶像,能够让大家臆想连篇的形象,当我们离偶像太近,他就开始成为一个人,偶像的寿命也就到此结束了。年终会上卡拉切夫带着太田修二出去和一众老师喝酒。绿的棕的酒瓶子在太田修二眼前飞来飞去,卡拉切夫斜睨着眼一杯接一杯,完全融入了周遭恶俗的笑话之中。太田修二躲在角落里阴阳怪气地抿着果汁,竟看着卡拉切夫起了倒胃的感觉。后半夜他拖着卡拉切夫回公寓,几个月之前的干柴烈火也就是烂掉的干柴烈火。他把卡拉切夫往沙发上一扔,逃跑了。

    开学后的第一天,就有人传太田修二同学和卡拉切夫老师不伦的绯闻。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不得不一纸退学单送到太田修二手里。太田修二拿着退学单急不可耐地收拾自己的行李,赶在卡拉切夫回来前一秒出了门,没逃成,最后还是被卡拉切夫拦下来。

    卡拉切夫问他:匿名举报信是不是你写的。太田修二点点头。

    卡拉切夫挑眉,什么话涌到嘴边了又给梗回去。最后他揉揉太田修二的头发,递给他一盒万宝路黑冰爆珠:你们日本人啊——你今后一定要幸福啊!


    太田修二转身逃出去,一路奔下楼到金子羽鸟的车里。金子羽鸟哼笑道:太田君,你今年几岁了?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太田修二低头。

    十八啊……金子羽鸟眼珠子咕噜咕噜,约莫在盘算什么:也不小了,考不考虑来我这里?自立更生吧。

    太田修二摇头,说我还有一个妈。可人家选美大会第二名津岛小姐依旧沉沦在爱情的漩涡中,且近来愈发光彩照人了。太田修二躲在巨大的充气轻松熊后,看到津岛小姐和洗衣房老板在元町的橱窗前走走停停,最终还是归到了金子羽鸟手下。金子羽鸟搭上太田修二的肩,得意地笑道:还是来了吧,正好中也准备继承我的衣钵,子承父业嘛。

    话音刚落,就见阿部桑从里屋走出来,神色阴郁地点头示意。这一刻太田修二和他四目相对,阿部桑把帽子压低,说我请你去酒吧吧。两人干坐在吧台前,比赛似的喝酒,谁也不寒暄问暖一句——想问的太多了,反而没什么可说的了——但随时都有可能爆发。随后太田修二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黑冰爆珠,上面的俄文字恍得阿部桑眼睛疼。阿部桑斜睨着眼就要抢烟,说:这烟还不如SEVEN STARS呢。两个人争吵起来,混乱之下阿部桑把万宝路丢到大街上。太田修二暗骂一声就跑上街跪在地上找烟盒子。

    阿部桑跟在他后头,闻到太田修二身上的烟味酒味人肉味,扶着墙蹲下身。他凑过身企图亲吻太田修二,太田修二不惧不迎。阿部桑自讨没趣地推开他。太田修二起身,沉沉地坐下,抱歉地问他:你说,爸爸是大骗子,妈妈是大傻子,这个小孩会怎么样?阿部桑没好气道:超级大傻子。两个傻子往红砖墙上一靠,曙光开始逐渐升起来。




【FIN. 】




*早期作品,部分手法有效仿浦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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