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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弗洛伦萨


他第一次的工作有关一个小演员。那是个无比奢靡的年代,剧院金碧辉煌,夜烛常明不灭,观众络绎不绝。女演员似乎有着不少的追随者——那是他后来得知的,看看那些人为她欢呼的声响,倘若她死了,伦敦都会为之哭泣。
她得了肺结核,过了不多些日子就必须得死了。葬仪屋毫不犹豫地处理了她的死神剧场,如他预料的那样,起初全伦敦的年轻小伙的泪水流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她坟头的鲜花都没过了墓碑。
再后来坟头的花枯了,上帝为了惩罚那些金迷纸醉的日子,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人们哭吼着,扭打在一起,泪水和血水混杂着淌了满地。火光照亮了烟雾笼罩的晦暗穹顶,肉眼似乎都能看到病毒猖獗地跑窜。这日子连死神都忍受不下去了,他所谓的高职位不曾给他带来丝毫优待,反倒是增大了工作量。
霍乱之下的人是最真实的。抱着婴儿的尸体泪流不止的母亲;花尽半生的财产躲进驶向地中海的货轮的人,最后在轮船的仓库里饿死;还有冲破重重阻碍只为拥抱大海的病人。
他真正用心记得的并没有多少。
霍乱在第三个年头走向了它的尾声,他的工作一下子清闲下来。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不懂得好好地去珍惜阴霾散去的日子,又一次闹腾起来。
厮杀吧!上帝赐予你们思考的能力,你们就应该动手!
他看着这些从不吸取前车之鉴的人类,一次次地悔改、忘却、再次悔改,他早已厌烦了。
——后来葬仪屋把自己的经历全告诉了文森特·凡多姆海恩。这个始终面带午后阳光般微笑的十五岁贵族学生,却出乎意料地愿意主动靠近来自世界彼端的“死神”。
“你曾经在处理那些死亡剧场的时候,有没有哭过?”
文森特在听完他那冗长的工作经历后问道。
“没有……为什么要问这个?”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作为曾经的人类,感动、悲伤、同情……难道这些情感都没有过?”
这面带笑容的假面人,倒还说起他了!葬仪屋“嘿嘿”地笑起来,生命的意义在于死亡,这就是他为什么早早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然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死后还得担负起死神的工作,也许不会这么草率)。
文森特不再发表一句评论,葬仪屋却在短暂的沉默中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论。那人的眼睛会说话,穿透他脑内所有虚无的、猖獗的、疯癫的杂乱念头,直击最深处的根蒂,然后淡淡地抛出一句“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葬仪屋?”
他被盯得如坐针毡,这个十五岁的学生有着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像个大人一样同他平起平坐。
他尴尬地移开目光,恰好看见文森特裤脚上的一抹殷红。
“我刚被瓦砾划伤腿了。”
葬仪屋愣了愣,笑出了声——那人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贵族学生,先前的紧张气氛全都烟消云散了。
“上来,”他半蹲下身子,“我背你走。”
他们朝着余晖走向光明的另一头。
之后克劳迪娅(文森特的母亲)离开的时候,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否决了自己的理论。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丈夫早逝后撑起了家族的整片天。她在霍乱中闯过了她生命的最初两年,多少次暗杀都没能解决她,最后却被小小的疾病缠身,在尚还旺盛的年华里丢了性命。
“她是你的母亲,”葬仪屋在远处看着女人的死神剧场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你不哭?”末了他毫无缘由地添上一句:我只是说,其他人面对亲人的离去似乎表现都比较夸张,你看上去有什么瞒着我……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在我面前勉强。
“你毕竟不是人类,不会明白的……”
文森特惊讶地转过头,他眼眶中几近枯竭的泪水全从另一个人的眼眶中奔泻而下。
垂死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闭眼;幸福的情侣相拥着坠入大海;教堂后的草坪新增了几块墓碑。
这本是很平常的、他曾不屑一顾的,现在却犹如跑马灯一样闪现在他的眼前。死神的记忆突然回到世纪之前,他本该忘了他死去的时候,他周围的人是如何动情地嚎啕大哭……
生命之花接连消散,滴落的露水润湿着土地再次繁荣滋长。
他死去已久的心灵又一次复苏,血液重新循环,泪腺在干枯了多年之后,面对着文森特·凡多姆海恩终于崩溃了。
多年以后他坐在他的棺材铺子里回忆起这些片段,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却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昼夜交替轮转,梧桐树上落叶飘荡,给下一次的新叶提供营养,积雪堵住了通往广场的小路,年月逝去渐渐变老。
他处在万千变化的世界中不再前进。站在一条熙熙攘攘的大道正中,葬仪屋看过了克劳迪娅从一个纯真的小孩走向她的终点,现在又要再一次看着文森特成长了。
不久文森特·凡多姆海恩就成了伯爵,他的一个客户瞪着眼睛说起这些,这个孩子才十五岁,女王一定是疯了!
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后来这个十五岁的小伯爵的儿子十一岁就爬上了他父亲的位置——要是那个瞪眼睛的客户知道了,一定是气得吐血。
那客户的儿子同他的男侍者有着一段不伦之恋,两人一道被乱石砸死了。幸亏那人(爱瞪眼睛的客户)只是个男爵,这事才没有传得沸沸扬扬。葬仪屋后来听一个下人说了这件事,文森特伯爵似乎同那人的儿子交情不错,却也没能从那些疯狂的人群中救下他的挚友。
曾同他会过几面的数个恶魔来拜访过他,当然里面就有那个后来要了文森特那个小儿子灵魂的恶魔。那个小败家子儿!葬仪屋明明无数次提醒过他珍惜自己的性命,那孩子却还是轻易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别人。
他从未喜欢过恶魔,从来没有。那个油嘴滑舌的恶魔会让他感觉像是看到了几百年之后的自己,丧失了感性,游荡在每一个街头只是为了觅食。
他草草把恶魔打发走,过了几十年却还是在一艘油轮上再次相遇,当然,还有那个小伯爵。他应该在那艘船上把那恶魔直接砍死的——他略懊悔地想着,没有塞巴斯蒂安的夏尔依旧能活得好好的。
不幸的是,那个不会审时度势的小伯爵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过了几年——或许是几年,也有可能是几百年,他对于时间的流逝有点无知觉了。文森特许久没有来拜访过他,于此同时他从某个长舌妇口中得知凡多姆海恩伯爵要结婚的消息,随后又添了一句:听说婚约是在伯爵十五岁时立下的,真是美妙的婚姻啊。
那妇人的眼神,或许是嫉妒、混杂着许多其他复杂的情绪,这小眼睛能让葬仪屋回忆上好几年。他捧腹大笑,爽快地给那女人的生意打了个对折。
这真是个结婚的大好日子,莺飞草长,暖风扑面而来,文森特便沉溺在这风里忘却了市中心有一个开棺材铺子的人。
就在文森特大婚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小铺子来了一名不速之客。那时候他正在啃着自己的骨头小饼干——你知道的,春天容易让人犯饿。
被春风吹着迷糊了脑袋的文森特·凡多姆海恩伯爵可是想起他来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冒雨前来的浑身湿淋淋的伯爵,等待着他开口。
时针绕过一圈又一圈,照明的烛火都要燃烧殆尽,文森特的衣服都要被烘干,葬仪屋饼干筒里的骨头小饼干一根根的减少,况且他没闲情再去烘烤一铺,这确实是个前所未有的危急时刻。
“我明天要结婚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还缺个伴郎。”
屋外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街上的人打了个寒颤抱紧外套匆匆而过。葬仪屋愣了愣,笑声从喉口爆发出来,像是要把整栋房子给笑裂了一样。
过了很久(文森特就一直那么等着),他终于停了下来,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以为你会准备得很充分的,文森特。”
“你不高兴。”文森特不起一丝波澜的,始终微笑着。
他嘴角咧着,运足丹田之气又笑了两声,“你知道这些就应该更早些告诉我。”
说罢他又伸过手要去拿一根饼干出来解解嘴馋,手刚碰到饼干,整个罐子就被文森特抢了去。
“明天,你必须得去。”
“专做死人生意的人怎么能进入到如此神圣的殿堂呢!”
葬仪屋拍了拍自己的骨头先生,把它抱在怀里,整个人蜷在厚实的座椅里。
他现在一定在文森特面前显得很像个小孩子。这个年近二十的伯爵先生已经能够很好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永远以午后阳光般温暖的微笑待人,而自己却在活了百年之后还在闹别扭一样,寻求着另一个人的哄骗,可此时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时钟默默地走着,半晌他那恶趣味的布谷鸟时钟开始报时,不多不少正好响了十二下。
“听着,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我在你面前从来都不像个大人。我救不了我的朋友,面对自己母亲的离世都落不下泪;这叫麻木,不叫成熟,其实……”
文森特将这些话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对面的男人不免惊讶地抬起头,他却在这时戛然而止。
“其实什么?”
“没什么,”文森特舒了舒自己的笑容,“都到这一步了,你就来参加我的婚礼罢。”
笑面人是不会哭的,这点葬仪屋本应永远记得。他的身体沉下去,疲惫到说不出“掩藏是另一种欺骗”。他的眼前仿佛出现疯狂的人群围着无助的血人,毫无防备地接受来自乱石的洗礼。外面的风很大,夜很深,野兽躲在每一个晦暗的角落等待着猎物,死者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告诉他,只有学会遗忘学会欺骗才能在黑暗中存活下来。
“我会去的,只要……”
“只要什么?”文森特把饼干罐头放回到他的办公桌上,站起来开始把玩葬仪屋的骨头先生。
“给小生讲个好玩的笑话先。”
那天晚上他戏弄了文森特许久,伯爵先生奇迹般地顺从了他的顽童心理,直到几近天明才离开了他的铺子。他一定是一个糟透了的男人,葬仪屋目送着伯爵先生远去,几个小时后文森特可能就要顶着一双熊猫眼出现在他盛大的婚礼上了。
他的恶趣味心理开始叫嚣着喝彩起来,头却枕在了桌上,不知什么东西濡湿了自己的银色长发。
文森特那句“其实”后到底隐匿着什么,或许只是些琐事,他却感觉自己错过了很多,那种感觉就像是重回到很多年以前克劳迪娅去世的那个夜晚,他错过了得知文森特订下婚约的那个消息一样。
天明之后,幸福的新人笼罩在蓝天白云之下。新郎被无数幸福的白玫瑰簇拥着,接受着每一句溢美的祝福,微风抹去了他脸上的所有瑕疵。文森特挽起身边美丽动人的妻子,一同踏入神圣的殿堂,在葬仪屋眼前愈行愈远。
之后的日子快得像是飞鸟一般,文森特结婚了,他养下了可爱的儿子,凡多姆海恩公司欣欣向荣,一眨眼连他的儿子都已经快十岁了。
葬仪屋偶尔想起来曾经某个喧嚣的傍晚,他同文森特坐在高楼的屋顶上,远处倒塌的房屋上飘散着层层粉尘。死神剧场在房屋的每一个角落上演,夕阳西下穿透了他的双眼。
讲讲你从前的故事吧,文森特眨了眨眼睛。
于是他的镰刀一挥,刀尖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完美地将回忆与现今辟出一条分割线来。
葬仪屋讲起他第一次的工作、霍乱时候千奇百怪的死法、为了各种无意义的战争死去的士兵……
一切都回到了1866年的夏天,十五岁的文森特·凡多姆海恩同葬仪屋坐在高楼的屋顶上,注视着生命之花接连消散。
“你有没有哭过?”文森特笑着问道。
笑容在葬仪屋的眼前逐渐放大,裂成一个巨大的弯曲的缺口,就像爱丽丝的笑脸猫那样。他的眼前渐渐发黑,最后只剩下那一个惨白的恐怖笑容。
他从噩梦中惊醒。
凡多姆海恩伯爵葬身于火海之中,烧得灰都不剩,葬仪屋连一口棺材都没有为他准备上。
他的反应本该更加激动些,这点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的内心仿佛随着文森特的逝去又一次的麻木了。
世界依旧转动。
伦敦的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街道,洗刷干净每一点关于过去的回忆,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皮囊。屋外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小伯爵的敲门声打断了他飘忽的思绪。
“伯爵,思忖了许久,您果真还是忘不了小生为您特质的棺材吗?”
他夸张地笑道。
“我不是来陪你嬉闹的,”夏尔皱了皱眉,“我需要知道更多有关我父亲的事情。”
“您为什么觉得小生就会知道您父亲的事情呢?”
“为什么?你不是和他很熟么。”
葬仪屋愣了愣,笑容停滞在前一秒。本应忘却的回忆在他眼前蔓延开来,渐渐地铺满了整个世界。跑马灯闪烁着走向它的尽头,一并被火光吞噬。
文森特微笑着对他说“再见”,手划过他的脸颊,离去的背影愈来愈小。他完全消失在光明的另一头,抛下死神独自伫立在余晖的这一头。
迟来了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只留下夏尔惊愕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出荒诞默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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