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钺

至于惨死的波吕涅克斯的尸体，据说已经给出了告示，不准任何公亓民收殓，不准为他掉泪，就让他暴尸野外，不得安享哀荣，任凭俯冲而下的兀鹫吞噬他，饱餐一顿。听说，针对你我，或者说针对我，仁君克瑞翁已命人四处张亓贴这份告示。他也将来到此地，向那些尚不知情的人宣示此令。此事可是非同小可，谁敢抗命不遵，就将死于民众的乱石之下。

——《安提戈涅》

一开始大家都还不太把死人当回事，忒修斯就在新年的时候请假回来了。他下火车的那天恰逢集市，全镇的人都插在市集里一动不动，他还背着那杆老古董恩菲尔德步亓枪板着脸四处乱窜，老太太见到他之后只做了两件事：忒修斯说，妈，我帮你打伞，老太太闭着眼推开了他的手；忒修斯整了整军帽，重新背上枪，一路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到了家门口，老太太终于转过身，从手袋里摸出一枚英镑，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硬币拍进忒修斯的手里，说，家里没饭了，说罢她把伞收起来当拐杖使，一个人颤颤巍巍进了屋。

半夜我为了消食打算跑到河边去抓鳟鱼，还没穿过忒修斯的房间跳下窗户就听到谷仓里有动静，吓得我一个激灵，手没抓亓住窗檐一屁亓股摔在后院的草坪上。忒修斯过会儿看过我的后背后说问题不大，就是有点淤青，养上几个礼拜就好了，不过期间得趴着睡觉。我抱怨说你睡觉翻身动静太大了；他就回敬我，说要是妈不那么绝情要把我赶出家门，我也不至于在告别战壕之后还得在粘着牛粪的枯草垛和烂泥巴上睡，我睡不安稳；我又说，你现在这副模样确实该被逐出历来与人交好的斯卡曼德家族，我刚刚进谷仓你竟然一个打挺就端起枪对着我，把枪拿远点，再踢远点，我不太想看到这个老古董；忒修斯终于没话了，晌久才重复了好几遍：兵豳之灾，兵豳之灾。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搭在我的背上揉了又揉，我们俩抱在一起冷得瑟瑟发亓抖，随后，我伸着脖子吻了他，他把我揽到他身上，于是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发生了，一遍又一遍。

隔天早上老太太在下楼吃早餐的时候一个闪失，径直从八级楼梯上滚了下来。家里的女佣邦妮循声而来，起先是稳健且带有一丝烦躁的鞋跟声，突然脚步声的节拍就完全乱套且愈发急促起来，最后是膝盖跪倒在地的令人心痛的声响以及一声尖亓叫。显然邦妮立即上楼去找我了，未果，此时整栋房子都开始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们，或者更准确来说，忒修斯，终于被屋里鼎沸的人声吵醒了。我们赶到老太太身边的时候医生还有半个小时才能赶到斯卡曼德家的小楼，医生赶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尝试连续憋气十分钟了，并且就医生所知她还能一直憋下去，直到地球徒步穿越完一整个太阳系。

老太太听到忒修斯一路小跑时枪在背上发出的噪音，就执意要从沙发上起身。忒修斯丢开亓枪直亓挺亓挺跪在她面前，她又疲倦地抬了抬眼看我，我只得放下忒修斯那杆伤痕累累的步亓枪，跪在他身边。老太太问，昨晚在哪儿睡的觉，最后你晚饭吃了没；家里谷仓，纽特下楼的时候看到我给我带了点土豆泥；听到这儿她就直叹气：你们俩怎么办，你们兄弟两个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啊。说完她就睁着眼睛吐气了，颇有死有余憾的架势，也就是说，和大多数人的死法一样，很普通。

我说妈那个时候早就双眼半瞎腿脚不便了，所有人（除了心地善良的女佣邦妮）都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迎接死神，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自从我出生到十八岁为止，她的容貌似乎就没有变过，就好像阿弗洛狄忒和她开了个恶劣的小玩笑——她的容貌永驻，但始终如此衰老。忒修斯还是执意认为妈是被他气死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我们前面一排的镇长回过了头，意思是我们再交头接耳的话，不仅老太太就连现在躺在布道台旁边的老亓爷亓子（愿逝者安息）都能被我们再气活过来，忒修斯识相地闭了嘴，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悄悄地把手伸出来握住我的手，好像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我们忍过整首弥撒曲。说实话这挺荒谬的，其实全镇的人都知道斯卡曼德家族不信基亓督，又或许一开始是信的，突然有一天某个伤痕累累的斯卡曼德就痛哭着指向十亓字亓架上奄奄一息的耶稣·基亓督说，你个说亓谎精、唆使犯，你伤透了我的心，我不再相信你了，你说，《圣经》到底有几本啊，之后所有的斯卡曼德都觉得有理。但是与此同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要如何才能不屈服于基亓督的淫亓威之下，于是，在耶稣·基亓督诞生一千九百一十五年两周后，无亓神亓论的斯卡曼德家的老太太去世了，在耶稣·基亓督诞生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后，老亓爷亓子相继去世，并且两人都以基亓督徒的方式被安葬在格洛斯特大教亓堂背后，愿他们永世安息。

轮到忒修斯上去念悼词的时候，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先前打好的草稿，但没念几个词就把稿纸又叠了起来，目光朝我这边瞟了几次，我想他是说给我听的，他说：他们两个不让我参军，一种斯卡曼德家独有的尼采气质在他们身上发挥到了极致。底下开始传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于是忒修斯手扶着棺盖踱了几步，抬头又说：那是我在凡尔登的无数个夜晚里突然想到的，现在我只是如此想念他们；两天前我突然接到电报说我父亲死了，可我根本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得什么病，还是仅仅是在睡梦中安然逝世；我想我和他们聊得太少，而他们太明智太着急，等不到大儿子的叛逆期过去，我如此想念他们。忒修斯骤的怅然若失，盯着教亓堂大门，声音轻得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说不定这正是斯卡曼德家呢。所有来悼亓念的亲戚邻居朋友敌人们终于安静了，半阴的天里钻出一点太阳的光芒，逃进教亓堂彩绘玻璃照亮了老亓爷亓子的脸。说不定他们原先只是想来看看热闹，看一看斯卡曼德家的长子会不会像上次葬礼那样，和家里人发生争执后气得摔门而去，但他们现在感到无限悲伤，目睹别人的生活让他们感到如此不堪重负。

我们一致认同他变了。（像某一种的难以言状。）这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整个英国只有两种男人：已死的、快死的。严格来说我也没有资格作此定论，因为我从未经历过凡尔登与索姆河以及其他所有的尼伯龙亓根保卫战，我就是在无病呻亓吟。我只是在复述忒修斯的话。头两个晚上我们回到老宅邸，几乎没怎么睡觉。就好像所有监亓视爱情的神明在一夜之间死亓光了。从此爱情感到自己无亓法亓无亓天，她发了疯，忒修斯说。最令人惊讶的是，邦妮每每来送早饭看到我和忒修斯赤亓裸亓着胴亓体抱在他房间的床亓上，总是以一种熟亓视亓无亓睹的神态放下餐盘就转身下楼，我们总以为老亓爷亓子在生前对邦妮说过什么。譬如：斯卡曼德家注定要在这一代断了子嗣；又譬如：忒修斯能在半夜翻亓墙出去志愿当连环杀亓人犯，纽特会把极北蝰带回家养，而这两个小兔崽子几年都不知道回家看我一眼，信也没一封——邦妮，你告诉我，他们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但她一下楼，就站在家门口对着整个镇子大呼小叫：天呐，老亓爷亓子还躺在教亓堂里尸骨未寒；你们听什么，眼睛是都得斜视了吗你们，还有你，死人好笑吗，我说给自己听的，你们谁也不准听。

我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她了，到时候我们想出去也没办法，再之后她会说，家里没钱了、没饭了，她拿着自己的工亓资远走高飞，而我们得饿死在忒修斯的房间里。忒修斯笑道：所以这就是现在你在我房间里和我做亓爱的理由。我蜷在小沙发上把头凑近报纸。曾经有一个肉麻的人对他的情人说，我多么希望我们还在子亓宫里的时候就一起在羊亓水中游泳、玩耍；我们正身处于这样一个干亓旱的子亓宫中。事实是，我们曾在同一个子亓宫中住过，我曾目睹在他尚未拥有道亓德时对那间狭小的屋子施加的所有暴亓行，我曾住在一间惨败不可修复的二亓手房里。忒修斯说，我真该把你溺死在羊亓水里。忒修斯·斯卡曼德；牛顿·阿尔忒弥斯·斐多·斯卡曼德；也就是说，在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用名字的长短预告了我们未来的一切不平等待遇。正是因为这种不言而喻的威严形成了一种在偏爱下治丝益棼的平衡，让我和忒修斯错过了其他兄弟间你打我我打你随后大家全都泪流满地的戏码。那时他正在窗台口抽烟，正是我在过去曾失手摔下去过的那扇，向下看谷仓和整座小镇一览无遗。他转过身，赤亓裸的躯干向我走来，掐了烟后一把把我拉起来，接着用他的睾亓丸把我压在了床亓上。

我醒来时，天还是黑的，他还在窗口抽烟。（你醒了；我醒了，几点了；还没到吃晚饭的点，你听，镇子里很安静；确实；你猜到底有几本《圣经》；“一阵狂笑”；听起来像是镇子里的人都逃光了；“又是一阵狂笑”。）当五声钟声相继敲响时，忒修斯突然打了个寒颤，随后全镇的人开始躁动起来，看啊，看啊，有人叫道，紧接着孩童尖声细气的惊呼，最后一声钟声的余韵渐行渐远后，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煮沸了，连忒修斯也不可置信地回过了头，手里的烟已经情不自禁地燃了半截：纽特，你过来，我好像看见火凤凰了。我扯过床单裹在身上，窗前一片通红，而在小镇的正中亓央，一团犹如飞鸟又犹如烈焰的风正从教亓堂钟楼上升腾而起，忽得传来一声厉声尖亓叫，极力召唤死神向这里飞奔而来。巨鸟扑扇了几下翅膀，缓缓把头转向斯卡曼德家正对谷仓的窗口，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全镇人的目光顺着它的动作朝我们接踵而至。

然而，正在我惊叹的这个节骨眼，有人亓大喊道：着火了，教亓堂着火了！这下镇子里的人终于清亓醒过来了，我们赶紧穿衣服提裤子，拎着水桶就往教亓堂赶去。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教亓堂里已经只剩下几颗火星了。而老亓爷亓子预备在周日运往格洛斯特大教亓堂的棺亓材早已不见踪影，灰烬消散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进入每一个人的肺部与生命。他真精明，从此，斯卡曼德家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我突然感到如此怅然若失，跌坐在教亓堂的角落里。忒修斯紧接着坐在了我身边，说，你也感到魂不守舍了吗；老亓爷亓子死了才四天，我突然想起来三天后我就要回部亓队了，时间过去得真慢，之后呢，之后做什么呢。

至于我，命运已经束缚我要留在这里，读书、写长信，或许有朝一日卖了斯卡曼德家的老宅邸，回到伦敦。但只要我还能见到那只火凤凰一次，我就一定要抓亓住它，骑上它的背，大喊道“我在这”，之后便向上冲到太阳沸腾的众口里，离开这疯了的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