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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伯之死


    他们端起一天里第一杯红酒时,全家人最和睦的时刻便到来了。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家里能喝酒的大人(也就是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赞美这种神奇的红色浆汁,赞美生活的苦难,赞美上帝。他们彼此以名称呼对方,加以“亲爱的”的前缀。再没什么能打破家人以血缘建起的强大羁绊。


    随后是第二杯、第三杯。母亲开始对着餐盘里不甚寒酸的粮食哽咽,说她瞎了狗眼才会嫁给一个姓柯克兰的男人。她是波诺弗瓦家的千金小姐,当年爱慕她的小伙排满整条香榭丽舍大街,她却仅仅为了我父亲的英国口音把自己交付给了他。外祖母咒她,说她嫁与个爱尔兰男人必将不得好死,说倘若英格兰人是所谓的绅士,爱尔兰人就是纯正的地痞流氓强盗败类。孩子,我的好亚瑟,我的母亲用她那湿漉漉的眼睛审视着我说,我怎么就没听你外祖母的话呢!我怎么就蠢到了这种地步呢。她开始扯我的头发,扼住我的喉咙声嘶力竭地摇我,质问我,我的姓氏怎么就成了柯克兰了呢。


    于是我父亲掐灭了手里的雪茄,吼出一句别动我儿子,便要来抢我。他抢不过我母亲,就一个劲扇自己巴掌。真是对不起,他嚷,我就不该千里迢迢从爱尔兰远迁到鸟不拉屎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陪你们玩那些纸醉金迷的过家家游戏。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生而为人,我真是对不起。


    好啊,你终于承认了。母亲将第四杯红酒一饮而尽,把我扔在一边,捋起袖子冲进了厨房。斯科特这时加入了战局,说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每天都忍受这种闹剧,他要离家出走。你走,我们全家都盼着你走!母亲手提着菜刀尖叫,都成年的人了,还赖在家里啃家里的粮,榨家里的积蓄,柯克兰家的男人没一个好货色!


    他们喝了太多的红酒,眼睛都被染红了。从此世间万物都是血红的,腥红的太阳,血气腾腾的家人,血一般渗人的明天。我还远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却已经从他们飞溅的唾沫里预见到了我那蛆虫横生的腐烂未来。


    我蜷缩在客厅最隐蔽的角落,悲惘地望向窗外的黑云,静静地等待弗朗西斯舅舅来带我离开。他是家里唯一头脑清醒的人,不贪杯不冲动,大波浪卷的金色长发像太阳神普照在我的心尖。我和斯科特都很喜欢他。他会学米其林三星大厨的腔势,粉饰我们惨淡的三餐,在餐盘上装扮几朵香根鸢尾。他会从集市上捎一些小玩意儿给我,没什么用处,但正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类。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姓柯克兰。


    弗兰西斯舅舅是外祖母最宠爱的小儿子,百无一用唯有吟诗作乐。老太太去世后整个家就塌了,他带着满腔的气宇轩昂来投奔我们泥泞肮脏的小农场。我和斯科特没想这么多,弗朗西斯拿他纯正的巴黎口音俘获了我们荒芜已久的心。


    “孩子,我们走。”他伸出修长的手,蹲下身来对我说。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起身,他长吁,把我抱在怀里。他开始和我讲天讲地,说东道西,谈一谈巴黎街头花一样甜的美人,战壕里死一般寂静的老兵。


    他的确上过战场。弗朗西斯小的时候设法躲进了他们家轿车的后备箱里,跟着出征的士兵一路东行到了马恩河。他们家的司机发现他时吓得晕厥了过去,被人浇了两桶凉水才醒过来。小伙子,他家司机说,你要被你妈打死了,我也要完蛋了。他给外祖母打了个电话,脸色铁青地回来,从马恩河回巴黎的一路上没和弗朗西斯说过一句话,之后弗朗西斯也没再见过他。


    我没死,你外祖母哪舍得动我一根毫毛!弗朗西斯使劲揉我头发,笑道,我可是上过战场的人,她担心都来不及。我支支吾吾地附和他的话,满心却是房门外硝烟四起的家庭战争。弗朗西斯扫了兴,百无聊赖地聚焦在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国中的姜黄色椋鸟。


    我给你个特权,明天我带你去羊圈给一只羊取名。他说。


    我蹙眉,这算什么特权?


    亚瑟,他微虚双眼玩弄我的发梢说,取名意味着很多。这意味着它从此附属于你,你有权利去窥探它的内心,真正意义上占有了它,从此它的存在取决于你的作为。


    就像爸爸妈妈对我那样?


    弗朗西斯顿了顿,说,对,你要成为小羊羔的父母了,在梦里庆祝一下吧。



    第二天凌晨我从床上跳起来,鬼鬼祟祟地跟在弗朗西斯身后进了羊圈。那天有三头母羊产崽,两头小羊崽都和无头苍蝇似的兴奋得乱窜,我却一眼看中第三头,颤颤巍巍的、眼神迷离的羊羔。


    我点了点它,说我要叫它亚伯。


    弗朗西斯颇为失望,把我架在肩上说,你再看看,圈里那么多头羊,你何必执著于这一头?


    我挣扎着要从他肩膀上下来,固执地摇头。


    行行行,弗朗西斯投降,鄙弃地瞅了瞅那头弱不禁风的小羊羔,把它牵了过来说,这头羊归你了。


    在我人生短暂的九年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小鹿乱撞的激情。这头脏兮兮的小羊,这头属于我的羊。我这是成了它的造物主了,亚伯在此刻诞生。自此我便是它的亚当它的夏娃,它的耶和华,只要我乐意,我甚至可以牺牲我干净的双手掐住它的细嫩脖子,化身成它的该隐。那一瞬间,我触碰到小羊羔柔软皮毛的一瞬间,我以为我拥有了全世界。


    第二年的圣诞节,弗朗西斯和斯科特联手把我的世界毁了。他们俩背着父母带我进了羊圈,“让你体验些真正刺激的事情”,拖出里面最瘦弱的一头羊羔,权当我们圣诞节晚宴的压轴。弗朗西斯早忘了亚伯的事,他毫不犹豫地拽住它的前腿后脚,把它送上了宰杀台。我木讷地看着他们和它,正思忖着要不要提醒他们这是我的亚伯,是它陪伴着我走过了这一整年的荒诞家庭伦理剧,是我在一直给它添食,好让它不要因为和同伴抢不过食物而活生生饿死,我还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斯科特手里的刀就如同一道银色闪电一样劈了下去。亚伯临死前望了我一眼,我释然了。


    他求死而不得。


    他太弱小了,终究注定要被造物主淘汰,我却拿我的人为臆断去擅自延长它的生命。它命里注定要夭折,提前被圣主召唤去。


    斯科特放完亚伯的血才转头看我,杀气四溢的眼神对上我那双死水微澜的。他一个激灵大脑冷静下来,两手鲜血就拉着我去找母亲,说我被杀羊的场面吓傻了。


    母亲一惊,晃了晃我。大抵是因为我没做出他们想象中应有的夸张举措,他们便以为我痴了。于是母亲追着弗朗西斯舅舅打,父亲追着斯科特又是揍又是骂,说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小孩子看这种残酷的场面,这下好了,柯克兰家又要多一个傻儿子了。他们把我丢在一边,在我眼前上演了一出狂风骤雨。


    我弱弱地说,我没事儿。


    母亲停下来,眨了眨眼,松了口气,全家人都松了口气。那一年的圣诞节我们家过得格外太平。我们绕着半枯萎的水杉树载歌载舞,一路来到桌前正襟危坐分享食物。他们趁着四溢的热气肢解亚伯的尸体,敦促我多吃些,毕竟我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我嘴里塞着一条亚伯羸弱的小腿,佯装要去卫生间洗手的模样,将嘴里的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


    回到桌前,弗朗西斯舅舅双手合十,领着众人虔诚的祈祷。亚瑟,你快来,许下你的圣诞愿望,弗朗西斯抬眼召唤我道。我们围坐在桌前,饥肠辘辘地向上帝乞讨。你新年最想要什么?弗朗西斯循循善诱。


    我闭上眼,黑暗中我的眼膜前一片绛红的血海。


    上帝啊,不要让我成为柯克兰家的人。我无比郑重地宣布道。



    接下来的日子弗朗西斯舅舅借着被母亲打伤的缘故歇息了两个月,第三个月月初他在酒馆结识了个伦敦姑娘,为她迷得神魂颠倒。他那段时间经常写些无厘头的小诗,斯科特和我也时不时半夜溜进他的房间偷他的作品。我们在月光下拜读他的杰作,弗朗西斯把罗莎(那个伦敦姑娘的名字)渲染得天花乱坠。她成了他的克拉拉·莱辛,他梦与诗的远方,他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的溯源。斯科特对他哂笑,我也只能跟着笑。


    我问斯科特,你笑什么呢?


    爱情!斯科特捧腹大笑说,亚瑟,亲爱的,你还太小,不能理解这荒谬的情感。爱情是全人类最无用的产物,徒然增添冲动带来的苦难。你看看我们爸妈因为所谓的爱情而结合,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弗朗西斯工工整整的诗作手稿,笑得愈发猖狂起来。


    次日清晨弗朗西斯起床,恍惚间看见斯科特摇了摇手里的信纸,一个哆嗦清醒过来,满农场地追着斯科特跑。快还回来,我今天还要去给罗莎送信,弗朗西斯唤,你个败家子儿。


    你和罗莎有进行过正常人之间的对话么?斯科特乐得大喊,你们俩一见面就吵架,就差没打起来了!


    斯科特,弗朗西斯急得嚷嚷,我爱罗莎,就如同我热爱法西第三共和国一样坚贞不渝!


    得了吧,斯科特停下来,手一扬,信纸便顺着西风飘向太阳的彼方。他说,你们现在这样,和我们这家的柯克兰夫妇如出一辙。


    弗朗西斯舅舅怒了,径直走到斯科特面前,阴沉沉道:我不允许你这么说罗莎,更不能容忍你这么评论自己的母亲、我的姐姐。



    弗朗西斯和罗莎的这段若即若离的关系维系了三年,第三年末她和斯科特私奔了。母亲在他赖在家里时时常在他面前絮叨,说他是家里的饭桶,好吃懒做且是个扫把星;斯科特真的离开后,她又在我们面前嗟叹,仿佛她手里的风筝脱了线,向着万劫不复的悲惨境遇进发。


    斯科特和罗莎到了爱丁堡后给家里寄了张明信片,说他们过得很好,爱丁堡很安静,以及,向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真挚的感谢与道歉。收到明信片的那个晚上,弗朗西斯舅舅在餐厅的桌前坐了整晚,装威士忌的酒瓶空了、满了、空了、满了。我害怕地踱到他的身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弗朗西斯舅舅”。他眨巴着扑朔迷离的双眼,看清来人后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出于礼貌坐下,偷偷瞟了几眼他面前崭新的信纸。


    “我的初恋

    我的苦月亮”


    我寻思着其中的意味,仿佛能从“苦月亮”三个字中咀嚼出什么薄荷般青涩清凉的味道,但在我能够确信这种冰冷的味觉之前,弗朗西斯就把那一页做工精美的信纸付诸一炬了。他像从前那样揉我的头发,我蹙着眉推开他,那时候我早就进入叛逆期了。他愣了愣,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罪恶感油然而生。那天晚上我们以似触非碰的诡异姿势相拥入睡。我的梦里有苦月亮;有穿着我父母衣服的斯科特与罗莎,他们在对彼此大打出手;还有一双弗朗西斯的眼睛,我睡得极不舒服。


    那一年约莫是1938年,我在睡梦中预见到我无可救药的腐败未来。张伯伦得意洋洋地宣称他给我们带来了五十年的和平光景,转眼法/国就宣战了。


    我说我不想当兵,弗朗西斯说没人想当兵。那些迫不及待地想参军的,毋庸置疑是爱国的,但也同时是嗜血的。我哼声道法国佬满脑子都是玫瑰与烛光,确实是不嗜血,弗朗西斯板脸道那你又是什么。


    我的父亲是个爱尔兰流氓,我的母亲是个法国千金小姐,我生在法国却对它唾弃不已。于是我说我终有一天要回到英国去,要回到伦敦吸一吸他沁人心脾的大雾。但你要参军,弗朗西斯提醒道。


    疯子不用参军。我耸肩。


    出乎我意料的,在下一秒,弗朗西斯划燃一根火柴,径直丢到了家里的木质地板上。我们把整座房子焚烧了。


    在漫天火光之中我看见了镀满金光的救世主,用他那触碰过上帝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孩子,我们走。”他说,一如我童年时所听到的语气。我兴奋地颤抖起来,狂喜而又感激地亲吻他的嘴唇。那一刻我们融为一体了,世界在我周围全然消失,我们为之目眩。我们沉入六尺之下,看见了摩伊拉,看见了天堂与地狱,看见了我自己。


    他的嘴唇上有威士忌的味道。


    大火持续了五分钟,我父亲就集结了一众号乡里人把它扑灭了。他扇了弗朗西斯两个有力的巴掌,让他在家门口跪了一个晚上。


    隔晌,征兵办的人还是把弗朗西斯舅舅带走了。我说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个烧房子的疯子。什么?为了逃兵役烧房子的人不少?那我也要跟着去,我要跟着弗朗西斯,你们不能这样。征兵办的壮汉一掌把我推回了家门,“你们全家就剩你一个独子了,还不想着好好在家侍奉父母?偷着乐吧你。”


    我们目送弗朗西斯大义凛然地离去,仿佛他已经将全身心交付给他挚爱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无所畏惧。


    弗朗西斯走后,我们家全空了。我的父母吵不动了,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柯克兰家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我们的耳朵都聋了。


    我混进黯烛摇曳的酒馆偷日子,倚在最隐蔽的角落,仿佛能看到窗外悲惘的黑云,我在数个月里第一次感到了家的味道。神色倦怠的姑娘偎在我的怀中,央求道,“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说我的父亲是个爱尔兰农场主,母亲时巴黎中产阶级家庭的娇贵小姐,我的兄长为了一个女人离家出走,我生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没什么故事可说。可姑娘就爱听这些,把她们狭小的脑袋瓜里塞满泛滥的母性与对贵妇人生活的憧憬。


    我顺着她们邀请的手势,顺着她们的臆想钻进她们的阴道,在子宫里看见了血红的葡萄酒、肮脏的羔羊、金黄的救世主。我看见了弗朗西斯的眼睛。我是柯克兰家的人。我仓皇逃窜出她们的阴道,吐了。而弗朗西斯的眼还没能逃出我的脑袋。我跌跌撞撞地回家,全然跪倒在母亲面前,看着她与弗朗西斯如出一辙的眼睛,乞求她的宽恕。可她老了,闹不动了,只能亲吻我的脸颊让我好好休息。



    我所要讲述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原因,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在乡里看到了极似我的老朋友的人。德国人一过来,整座城就成了他们的了。他们抓来战俘中最倔的法国兵,把他拖到火刑台上杀鸡儆猴。


    那个法国兵带着桀骜不驯的神色,大波浪卷的金色长发让我不由得想起弗朗西斯。火焰吞噬上他的脚尖时,他撕心裂肺地吼道“法兰西万岁!”,我便又确定了几分。最终他痛苦地扭过头,穿过茫茫人海目光锁定了我,我的心沉了下去。


    是的,那便是他。


    我在人群中静默,有人在喧嚣的人海中,在我的耳边发问:亚瑟,在火刑台上的那个人,是谁?


    我说,他是个平庸无奇的男人,以自由之名被囚禁在法兰西的金色樊笼中,荒诞地混过了一生。


    ——我本想这么说,但悲悯的灰烬呛住了我的喉口。我在废土的滋养下生机勃勃,却因爱的到来而奄奄一息。


    它究竟是从何时到来的呢?从那个和平的圣诞节;从亚伯的问世;不,或许更早。


    它的到来本应有更为撼天动地的预兆,应当是在众人醉生梦死时敲响的一口遮天蔽日的丧钟。于是弗朗西斯在回忆的另一端,在黑漆漆人海的尽头看到了我。我战栗了。


    他的眼睛像两轮苦月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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