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钺

我们吠叫吧,狗说。
豆瓣作者页 @鎏钺
微博 @鎏钺6
冲呀 @鎏钺

© 鎏钺 | Powered by LOFTER

彷徨

——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狄小姐走进澡堂,全浴轣室的人都向她打招呼:你来啦!狄小姐先前才看过杜小姐主演的话剧,心情甚好,应了一声“来啦!”便选定一处花洒蓬头坐下,请人搓背。几铺热水浇在身上,被刺骨寒风夺走的体温才回升,大脑复苏,杜小姐的形象又能够浮现在眼前了。

杜小姐是祭坛上的曼珠沙华,是眉间一点朱砂痣,艳轣丽而不可逼视。几年前杜小姐初来东京,入选狄小姐导演的话剧,从此作为西勒尼①活跃在舞台上。她被森林国王囚禁,无知国王向她索求至高的快轣感。杜小姐自带傲然于世的仙气,眉眼一横,冷声呵斥:“愚昧的人!真正的快乐唯有死亡!”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台下一阵哗然,随后掌声雷动,一时间话剧竟无法继续演下去。狄小姐躲在人群里满眼桃花,按耐多年的小獠牙在嘴角蠢轣蠢轣欲轣动,叫嚣着:带我走吧,带走我!我已经是你的猎物了!

狄小姐靠在澡池边上,惬意得情不自禁打瞌睡,于是便在蒸腾雾气与谵妄梦境的狭缝中反复看见杜小姐的脸。梦里有张国王型号黑天鹅绒大床,狄小姐坐在床尾手里夹着根细细长长的爱喜蓝莓爆珠,眯眼瞧着杜小姐全身真空披着乳白熊皮大衣、脚踩十五厘米恨天高婀娜走来。

她再次清醒过来,澡堂里走了几个人又来了几个。放眼望去,小轣乳轣房大轣乳轣房,白乳轣房粉轣乳轣房,肿轣胀的乳轣房下垂的乳轣房,女人、女人、女人。在令人窒息的乳轣房山尽头,一个小姑娘躲在角落里啜泣,与澡堂里的风景格格不入。

狄小姐循声愀然危坐,问道:你哭什么呢。

小孩儿意识到全浴轣室的目光都麇集在自己身上,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哑口缩身躲在母亲的一块阴影下任由其浇水搓澡。

小孩儿的母亲叹气道:她老觉得活着没意思。

一片唏嘘声回响在澡堂中。狄小姐饶有兴致地起身,身上裹了一块浴巾跪坐在小孩身边,循循善诱道:那什么才有意思呢?小孩儿嘟囔:读书,我喜欢历史。狄小姐又怂恿她把德川幕府十五位将军的名字依次背一遍。小孩儿不假思索道:家康、秀忠、家光、家纲、纲吉、家宣、家继、吉宗、家重、家治、家齐、家庆、家定、家茂、庆喜。小孩儿喘了口气,又感叹道:活着真无聊。狄小姐哼了一声:你以为生活是什么呢!说罢便伸手使劲揉她的头发,留下小孩儿闷闷地思忖了一宿,自己走了。


那天晚上常在《月极本》和《疾驱/chic》②上发表文章的谷崎先生也来公共澡堂泡澡,两位作家便在出口处相遇了。谷崎先生抱着澡盆愣了愣,笑容舒展开来,走上前问好:我认识你,你比那时照片中的模样更成熟了,但你的眼睛仍旧没变——自从你父亲去世后你一直在我的心头占据着一席地位。狄小姐一个激灵,头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往男人深邃难揣的双眼里望去,瞅见一块谎称伟人碑的巨大烂石头,是父亲。

狄小姐的父亲写一手流畅优美的日语,生前住在上海,至死都没让狄小姐看透他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狄父八十几岁时写了一部小说,关于曾经的自己和来自日本的同性恋人,轰动一时,此后又和自己晚年认识的、比自己女儿还要年轻的小情人复合,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几年。没有狄母。狄小姐是被丢弃在狄父的居所门前的,指不定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儿。没有母亲,因此也没有婚丧嫁娶,没有时尚与美食,没有家,只有父亲。狄小姐自认被一无所有的废土滋养,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做了一遍,立死誓不要成为作家。狄家不需要两个疯子。上高中那会儿,语文老师偷偷拿她的作文出去参加了两个竞赛,回来兴冲冲捧着两座大奖杯,狄小姐抱着奖杯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哭到入夜。狄父夜深后迈着醉步趔趔趄趄归来,乜嬉金灿灿沉甸甸的奖杯,冲着里屋思绪万千的狄小姐嚷道:你还不想当作家?——我看过你写的作文,都是些靠着本能肆意涂抹的文字:讨彩头罢了!就你这样还轻侮作家这个职业?——你都不知道怎么拿理性写作!

后半宿狄小姐也在哭。她的眼泪不值钱,只是一种情感的外露。那天晚上哭了一茬又一茬,约略是感到自己的叛逆期终归是过去了。

狄家二人一辈子做铅字生意,也没领悟到和对方对话的艺术。狄父的葬礼之后,几家报社相继来采访狄小姐,是时年少佻达的狄小姐更是如是答复道:

对于我父亲的死,本可不必大动干戈。你们以为自己看到了爱情,这其实只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四面楚歌的老男人袒露红肿的胸脯,搔着痒不住嚷嚷“好疼!好疼!”。你们说他是积极的悲观主义者,我只说他是一位不称职的父亲。世人只可隔着重重纱幕瞥得他的一点剪影。只有这样,他身上的沤肥臭才能幻化为难以言状的淡淡芬芳。

说罢她就哭了。事后有人分析说这其实是狄小姐对于狄父深沉而繁复的爱意在不经意间的坦诚;也有人说这只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罢了;问狄小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狄小姐在想,自己父亲在她捧着奖杯回家的那个晚上,到底是用中文还是日文责难她的呢。每一次尝试去回忆,实则都是再次创造,真相早就被丢弃在岁月的长河里了,她找不到真相,她就哭。

谷崎先生所说的照片便是那时留下的。狄小姐说出这番话后不出数日,她的一位忠实追随者便依着照片的模样画出一幅她的画像来。画像同照片相差甚远,反倒像个安静的、神经质的女人。画布上入眼即是蓝色,仿佛只是为了表明这是一幅肖像画才额外添了几笔。画里的女人戴着过高的礼帽,孤意在眉,傲骨在睫,楚楚谡谡到嘴唇这里却陡然成了出格的鲜红色蔓延开去,连向近乎畸形的颀长脖颈——不像人,像僵尸。狄小姐每每审视它便禁不住打寒颤,最后还是把画给藏起来了。

即便狠话放出的几年后,狄小姐浮薄的心脏终于开始厚重沉稳,即便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父亲临死前唤着的“征服!征服!”是什么意思,狄小姐还是小姐。只要不结婚,就永远是Miss,生理年龄三十开外,心理年龄还是十八一枝花,是少女。少女的脑袋轻飘飘,为摆脱俗世过早折断了脖颈,变成少女气球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少女气球偏爱光怪陆离。后来谷崎先生评价狄小姐道:她在少女的眼里和心中放入对伤口的崇拜,对褴褛的热爱。


更有甚者说狄小姐写的故事里总有几个疯子,本人也是个疯子,身边的人也大抵都是半疯。譬如谷崎先生只是一个笔名,真名叫长冈浮云,是长冈集团的少爷。长冈少爷的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做事向来得体大方。突然有一天,长冈女士就疯了。她对骑在镶满施华洛世奇水晶的玩具木马上的小浮云说:下来,我们来把它烧了。此话突兀无厘头,但浮云尚且年幼,没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世界观,此时只想着木马上的水晶着实时常硌得屁轣股生疼,便极高兴地跳起来。两人协力把两匹连城拱壁不啻的水晶木马抬上车,开到郊野付诸一炬。长冈女士前些日子终于在医院病逝了,谷崎先生在葬礼上说:太好了,她终于死了。语出惊倒四片,谷崎先生顿了一会儿又接道:她也求解脱,我们也希望她解脱,现在我们都如愿以偿,我童年的迷雾也该散开了。

狄小姐同谷崎先生畅谈到深夜,经居酒屋的老板娘提醒“打烊了”,才恋恋不舍地道别。一种伟大的同命感在二人之间滋生——不是爱情,兴许本着更崇高——双方都认定彼此是能够和谐共处的杰基尔与海德③,且都在心中暗自默许了对方才是海德。是夜,狄小姐绕了大半座东京城飘飘然回到家,除去谷崎先生,想得最多的还是杜小姐。想把澡堂里遇见小姑娘的事儿分享给杜小姐;想化身成为舞台上的无知森林国王,被杜小姐怒叱一番(呜呼,无知即是幸福!);想着杜小姐的事情每晚聊以自轣慰,随后沉沉入睡。

这份妄想继续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狄小姐始终用露骨的眼神直视杜小姐的眼睛。对方也不是简单角色,两方便在利益往来与智力恋爱的冲突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进一退再退,生活是玫瑰色的,熠熠生辉、目眩神摇。狄小姐把上述想做的事悉数讲给杜小姐听,当然,没胆敢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替换成了更令人心神荡漾的蛊惑:我们私奔吧,逃到很远很远的城市去,再养一只黑猫。

没过多久,就听说杜小姐在中目黑地铁站被人推下了月台,生死未卜。于是从某一日起,西勒尼便再也不来指摘无知国王了。狄小姐对于重新选角的事儿到没有抱有多大的意见,只是时常想着这是不是杜小姐知趣地退出两人之间的战役,只是走得有点仓皇,导致这边等待着的一方总还抱着点惋惜,每每回想起来,总不禁疑惑早先的癫狂爱意是不是幻觉。


谷崎先生笑称她太操之过急了,哪有人一上来就提出如此赤轣裸裸的建议的。他自己倒是不着急,慢悠悠地等,慢悠悠地眼看着自己和狄小姐之间崇高的精神情谊发生质变,成了得过且过的爱意。很久以后,狄小姐终于得以和谷崎先生融为一体,可纵使是在这个时候,狄小姐的视野里浮现出的也是杜小姐风姿绰约的身形。在他们即将达到高轣潮的时候,狄小姐身不由己喊出一声“杜!”。此声呻轣吟委实把两人都吓了一跳,狄小姐见状急中生智,搂紧谷崎先生催促他继续下去,旋即乱喊一气:刘!周!龟田!山崎!啊,你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切男人的化身!是以这场差错才得以缓解,而谷崎先生究竟有没有察觉出其中的精神出轨,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精疲力尽地肩并肩靠在一起扯谈,两缕薄烟摇摇晃晃地交织在一起,半推半就,被吞进被呼出,成了废气迷糊了两个人的眼睛。狄小姐迷迷瞪瞪地问道:几年前……我们真的认识一个姓杜的小姑娘么?她真的存在过么?


再尔后,又听说杜小姐的祖父同父亲都是自杀死去的,杜小姐更是从年少时便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也应当继承这种死法——否则她怎么能将西勒尼演得如此惟妙惟肖。那日在中目黑地铁站,有目击者声称确实有一个黑衣人用蛮力推了杜小姐一把;更多人则感到狐疑——这真的是一场谋杀未遂吗——杜小姐怎么能如此笃定得张开双臂,犹如迎接命运般地落下呢?杜小姐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也没找到黑衣人的真实身份,也许只是某个爱之切深入骨的狂热粉丝罢了。躺了三个月后,听说杜小姐又起意要自杀,家里人哭天喊地地劝,她不听。后来她母亲想了个法子,找到了她的亲生父亲,那人还生机勃勃地活着。见到她亲生父亲的一刹那,杜小姐所有的疑虑困苦与宿命感全然消逝一空,她再也不是她,她能好好活下去了。

狄小姐最后又在地铁站遇到普普通通的杜小姐。她站在铁轨这一头的月台,杜小姐站在另一头,地铁不停地来不停地走。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为此错过数班列车,但也不愿再靠近一步。杜小姐眼神依旧妩媚,只是两手提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早已丧失了早些年的仙气。狄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她张开双臂跃下月台的场景来。看了一会儿,越看越陌生——这真的是她认识的人,还是她的又一场幻觉呢?

狄小姐迟迟其行,犹豫千百遍后踏上下一班列车,仍旧不忘回头。杜小姐放下购物袋,朝她挥了挥手,狄小姐便不住寒噤,萦绕于心头数载的疑问终于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生活,或者更准确来说,她所渴求的真实生活,究竟是什么?



【FIN.】







==========

柃的文评


评论 ( 1 )
热度 ( 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