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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斯普廷

我作为人的尊严

被羞辱一千次,被羞辱一千次。

人被否认的使命。

——斯雷奇科·科索维尔




上.

    我直接从故事的结局开始说起,结局之后的事情只不过是这个故事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我最后在家附近的小酒馆里找到了忒修斯,烂醉如泥,我架着他回了家;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我感到自己就是拉斯普廷。

    我已经反悔了,这个故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索然无味,而我有些小题大做,就像语言本身。

    聊点别的吧,聊聊拉斯普廷,俄罗斯帝卝国的奇迹神父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拉斯普廷,维卝基百科上说1916年12月30日他被亲王尤苏卝波夫的正义子弹判卝决;这其实是他第二次死亡,先前他们还妄图用氰化钾杀死他,但他们全都搞错了,因为死亡从来都只是从外向内的,从内而外的东西叫做生命;他第二次死后还死了两次,肺里全是积水、身上三四个大洞;据说他已被焚尸彻底诀别于世,也很有可能这是个幌子,其实拉斯普廷早就已经刀枪不入、长生不老。就我所知,在拉斯普廷身上确实有一部分获得永生了,但很可惜那并非他的灵魂,而仅仅是他肉躯的一小部分。我上次在俄罗斯的时候参观过圣彼得堡那间处境尴尬的性博物馆,里面像供奉圣器一样供奉着他的一个器官——还是明说吧,他的生卝殖器——没什么好害羞的,这只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就是在那间博物馆里,我远远地站在走廊另一边,注视着拉斯普廷那永垂不朽的一部分,突然明白过来了一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道理:在我正对面,在那福尔马林里浸泡着的永不变质的东西,就是情卝欲。

    那时我还沉湎在情卝欲里,坚定地以为它是永远不会变质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野火是它的最佳养料;但情卝欲比我们幻想的更容易褪色,往往是在瞬息之间,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黎明已经来了,忒修斯和莉塔站在月台上帮我提行李,我满脸胡渣,我们拥卝抱,仅此而已。

    我又把故事的结局和开端搞反了,不过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再注意去区分故事的结局和开头之间的同异了。可就像我在一开始说的那样,结局之后的事情只不过是整个故事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这一整段故事,是由众多面貌相近的小片段拼凑而成的。每一个小片段的结尾都是下一段的开头,每一段的开头都是上一段的结尾。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火车,拥卝抱,对。有段时间我活得很辛苦,那个时候我也写东西,但时运不济,没有报社愿意发表我的文章,简而言之:我那时候很穷。有一天早上我在翻看一沓拒稿回信的时候有张明信片从信堆里落了出来,上面写着:亲爱的纽特,莉塔和我都很想你,有空回来吃顿饭吗,你挚爱的兄长,忒修斯。这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多么美好的兄弟情谊,不,事实远非如此。先是一顿晚饭,饭后忒修斯会说,都这么晚了,留下睡吧,明早再走;第二天早上吃完饭后莉塔会说,亲爱的,你不觉得就我们两个人住在房子里太空旷了吗,忒修斯会接道,亲爱的你说得对,纽特,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吧,最开始约定好是暂住一周,一周过后显然我还没有富起来,也没有报社采纳并发表我的文章,于是还得再住一周,依此类推。接下来就会是一个关于尊严如何消失殆尽的故事。

    收到这张明信片之前两个礼拜,忒修斯当上了部卝长,我们家开了个小宴会为他庆祝。可能是我在席间比往常多吃了两口土豆泥,也可能是我在餐后还喝了一杯咖啡,总而言之,他察觉到了我的难处,并自以为他作为部卝长的财力与权力能庇护到他可怜的弟卝弟,某种可笑的英雄主卝义突然在他的心中熊熊燃卝烧,于是他写了一张明信片,对他的弟卝弟说:亲爱的弟卝弟,回到哥卝哥坚卝实的臂膀里吧,这里是你永远的避风港,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我不。显然在这个时候还强撑着文人气质中那点清高的尊严不是个好主意,但我已经别无选择。在很久以前,我曾对忒修斯怀有过强烈的情卝欲,没错,就是福尔马林里面那种永不变质的东西。而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错误地坚信着爱是隐忍、爱是无私奉献,忒修斯不能一边做我的哥卝哥,一边做我的赡养人,还一边企图在我的梦里成为我的情人。他……不能这样做,那样我会卑微到一无所有。最近我才明白过来,在这个人吃卝人的社卝会里,即便是爱人即便是血亲,也无一例外是吃与被吃的关系。看看你们的母亲就知道了,如此无私奉献、放弃一切,等到她们什么都给不出来的时候,心灵将成为被压榨的对象。成功的家庭都和冰川有异曲同工之妙,人人各司其职,春夏冰川化水满腔爱意从中流露,秋冬爱意复凝,结实,不可动卝摇。爱是……一场艰难的生意。

    但我们还是输给了物质生活。我们都是精神体,在物质世界里被物质容器盛满的精神体,听起来很高尚,实则是个张空头支票,一无是处。收到明信片之后一个月我还是没有任何进账,某一天我的物质容器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去他卝妈卝的尊严去他卝妈卝的卑微,死人是一团烂肉,没有生命一切气节都是空谈。我买了张去伦敦的火车票。这就是惨败,但我还是想方设法将了忒修斯一军,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堪。临行前我给他发了封邮件,说我前段时间写作工作太忙了,我当然很乐意来和你们共进晚餐,我也很想你们,爱你们的,纽特。不仅如此,我还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行李,我的东西很少,一个箱子里就能装下我的全部家当,等到时候我提着我的全部家当下火车的时候,忒修斯就会知道我已经为他和莉塔省下了一大把用来请君入瓮的演戏功夫。

    我都带了些什么?基本的衣物、稿纸、笔墨,还有一本圣经。这本圣经最近终于被我找到了,我已经记不清我到底有多少时日都生活在没有圣经的恍惚之中。在我还没有把它弄丢的时候,我到哪儿都带着它,骗过不少人的眼睛,他们以为我很虔诚,可我其实一次也没打开过那本圣经。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有一次我迫切地想引用一些《哥林多前书》里的话,它已经消失了。就在我重新把它捧在手里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从一开始就根本不需要它。我还很小的时候,周日的教卝会学校就卝教卝会了我一个把戏,时至今日我都能把整部《新约》倒背如流。真的,从“亚伯拉罕的后裔”一直到“阿门”,正背,反背,都不成问题。

    还是在火车上,我要了一杯咖啡,一整晚都在思考到了伦敦我要怎么和忒修斯对峙,我会和他像一对普通的兄弟那样喝卝茶、聊天,但我很清楚我将永远不能直视他的双眼。这就是情卝欲,死一样的激卝情,在受挫的时候变成天大的折磨。

    忒修斯退伍后刚当上公卝务员的那段时间我会为了他半夜起床喝咖啡,感到在夜半最清卝醒的时刻掌心有一种酥卝麻的痒感。那时候我们都还住在斯卡曼德家的老宅子里,后来老头卝子和老太太相继走了,我们便把宅子卖了分了钱,忒修斯留在伦敦,我到乡下去租了间房子写作。这是后话,还留在老宅子里的那段时间里,我天天半夜起床偷偷煮咖啡喝。我第一次偷喝咖啡之后吐了一整晚,咖啡于我而言是某一层面上的毒药,像是鸦卝片,但比鸦卝片更美好,假如我死于鸦卝片,别人会说我自食其果,但假如我死于咖啡,大家会说,这个可怜人。我在半夜喝咖啡,无非是在渴求一种慢性自卝杀,从本质上而言这和情卝欲没什么区别,都是出于绝望。

    绝望,我终于提到这个词了,有关这个故事的主题词无非如此:绝望。它听起来很有力量,不是吗,让我再多说几遍:绝望,绝望,绝望。在爱与死之间只隔着绝望之吻。当然也有可能是绝望与死之间阻隔着爱,可是我从来没有死过,因此分不清绝望与爱,说不定到最后我们会发现:在绝望与爱之间只差一次彻底的死亡。语言都是一样的,文卝字叙述其本身。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昼夜颠倒的。有几次将近正午的时候我被忒修斯摇醒,他估计还以为我生病了,而我一睁眼就感到自己获得了全胜。可能这就是我半夜喝咖啡的理由——引卝诱他进入我的卧室。他问我最近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我却在这个时候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我怕他闻出来我嘴巴里有咖啡味,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了。我倒是没想到我半夜起床下楼会发出多大的声响,忒修斯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他没有揭卝穿我。他知道我爱着他,并注视着我,如此冷漠。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他也束手无策,尤其是当事情涉及到他自身的时候,他就好像隔着一层帷幕在审度这个世界,跨过着一层帷幕就是另一世界了,但唯一的跨越方法只有死亡。

    而我坐在火车上想着怎么和忒修斯对峙的时候,这一段往事突然窜进我的脑袋里,我站在帷幕外审度我过去疯狂的作为,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冒了出来,我甚至还轻声把它说了出来。我说,多可笑的人啊。情卝欲就是在这一瞬间破灭的。之后我再醒来的时候黎明已经来了,火车停在了滑铁卢,又是一个绝佳的隐喻。

    情卝欲消退之后,我住进了忒修斯和莉塔的家,但我不再买他的账了。忒修斯当然还是像从前那样是个讨厌鬼,到处找我麻烦:不要拿着吃的下餐桌,纽特;去把拖鞋穿上,我们不是吉卜赛人,纽特。不要这样,不许那样,纽特,纽特,纽特。只有一次,我在和莉塔喝卝茶的时候他又想对我指手画脚,问我最近在干什么。读爱情小说。我本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疾首蹙眉数落我,比如,连全世界的卡里提那分卝子都联卝合卝起卝来了,你好意思炫耀自己浸在靡靡之音里,或者更直接点:我真为你感到羞耻,然后顶着他那愈发猖獗的怪脾气拽过报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只有这次,他企图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眼神审度我,可就在这时莉塔捏着茶匙敲了敲骨瓷杯,忒修斯骤得打了个寒颤,随后便在我们两人的笑声中恼卝羞卝成卝怒地出了门。我觉得他发怵了;莉塔问,为了什么;小说,要不就是爱情;别这么说,我手上还戴着他的订婚戒指。

    过了会儿,莉塔放下茶杯,她还是觉得我做得有些过;我不觉得忒修斯的婚前恐惧症和我有什么关系;可他是你哥卝哥;不止,我们的关系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但今天你戴着他的订婚戒指,你是他的未婚妻,以后你是他的妻子,他的问题总归得你来处理;纽特,你现在真像个混球。她出门没找多久,忒修斯一直在后院里抽烟,手里攥着那天的报纸。莉塔路过餐厅的时候对我好一阵挤眉弄眼,她抚着忒修斯的臂膀进了客厅,之后好一会儿都没了动静。我定下心继续喝卝茶。突然一记清脆的耳光吓得我差点把骨瓷杯摔在地上,之后是莉塔的啜泣声,等我冲进客厅的时候,他俩正面对面躺在沙发上,忒修斯捂着自己的脸在偷笑,莉塔仰头盯着杵在客厅门口的我,说,果不其然,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把你叫进来。我跨过茶几挤进沙发,把他们的腿枕在我的大卝腿上,莉塔得意地指挥道:道歉。我很抱歉;我也是;纽特,你也什么;我已经说过一遍了;你不够虔诚;我也很抱歉。很好,莉塔拿鞋尖蹭了蹭忒修斯的小卝腿,又指挥道:现在拥卝抱。于是忒修斯撇着嘴一个发力挺卝直了腰,我凑过身去,我们拥卝抱。五分钟后,忒修斯开始一字一句地念报纸:利卝比卝亚、阿富汗、伊拉克。莉塔猛地吸了口气,像是那种由于心悸而引起的短暂缺氧。等她缓过来后,她说,光是听到这些地名就已经让人难受得不得了了;没人接腔,忒修斯顿了顿,继续开始念报纸。

    是时候说出这一切的开头了,但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把开头留到现在,留到这一章的结尾说,正是因为我自己仍在颤卝抖,真卝相往往比幻想更粗鄙,且荒诞。扫兴,这个形容词再合适不过了。但显然我们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一段,因为这一整个故事的根基都在于此,在谬误和无故之中,由此延展开去,我们将不得不承认整个世界的根基都立于此。我开始变得惹人厌了, 但还是请你们不要试图用我这种悲观的目光去分析问题,生活是……复杂的。

    回到开头。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晚宴,在忒修斯当上公卝务员之前,在他退伍之后,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时间点了。那时候莉塔还是我的女伴,我带她到那个晚宴上,人很多,我们俩果不其然都成了宴会上的隐卝形人。于是莉塔说,我们来做个实验。她听说目光的力量是强大的,只要注视一个人足够长的时间,总能对那人产生爱情。她的实验则是要证明这一理论的不靠谱性。

    她问我,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当中,你最讨厌谁;当然是忒修斯,他太烦人了,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我就知道是他。她要我虔诚地注视他半分钟。(这实验毫无意义,我们都知道忒修斯就是个讨厌鬼;你不会不敢了吧;怎么可能;那就赶紧转过头,我给你记时。)就在我转过头的时候,忒修斯恰巧在一场谈话中拿着香槟杯看向了我。他那样注视着我……仿佛他在爱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整整三十秒,不多不少。就在那时,我意识到莉塔的这个实验已经失败了。





下.

    莉塔,莉塔·莱斯特兰奇。她怎么死的?抑郁症。一开始她只是想惩罚自己,她让我爱上了忒修斯,随后发现我们三个人两两彼此相爱,她一时间感到惊慌失措。我对她说,在那短短三十秒的事变之前,爱已经在筹备着了,我带她到我们家的聚会上,忒修斯也和她相遇了;三十秒之后,我和忒修斯终于相遇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爱着他,他爱着我。我意识到在深爱中从来没有独白,如果有一个人已经为了深爱长久地陷入了绝望的境地,那另一方绝不可能无卝动卝于卝衷。从来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这样听起来有点宿命论的意味,“Que sera…”,往好里说叫做顺其自然,恶卝毒点就叫做坐以待毙……真叫人难受。有一段时间我和忒修斯都觉得她缓过来了,再没有比她更开朗活泼的可爱姑娘了,她甚至还会跟在我身后插科打诨,说“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但某一瞬间我们看着她,又突然感到无卝能为力,随之浑身瑟瑟发卝抖。我们看到了她的眼睛。很长时间大家都误解了嘴巴的功用,嘴巴是用来进食的,偶尔接卝吻,大部分时间用来制卝造噪音和谎卝言;眼睛才是负责说话的,少数时候察言观色。在她的眼睛里,一直泄卝露卝出那种想要牺牲自我的、暴毙一般的激卝情。

    这个女人,她比你们想象的都要可怕,你们要学会去畏惧一个敢于沉湎于情卝欲的女人。她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尊严的事情,主导她生命的元素只有激卝情。

    莉塔和忒修斯结婚的那天……我仅仅是陪在她的身边,意识到忒修斯根本就不是我们之前所公认的那样,他……波谲云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一种错觉,以为忒修斯是蓝色的,且时不时把格蕾特和潘多拉这两个名字搞混。莉塔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裙摆,像哄小孩一样应付着我说她明白我的意思。她当然不懂,因为她不知道特拉克尔,可她要结婚了,我不想扫她的兴。但是你们,我亲爱的读者们,介于你们是群会读爱情小说的闲人,我有义务向你们介绍二十世纪唯一的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他说了什么?他说,傍晚是蓝色的,死亡是蓝色的,而他的诗歌只是一次不完美的赎罪。他犯了什么罪?他像渴求死亡一样渴求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就叫格蕾特。特拉克尔还有一个挚友,叫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的姐姐也叫格蕾特,就是这个女人把他的弟卝弟推进了叔本华的火坑。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格蕾特,潘多拉,都是一个意思。

    我不知道是谁在先……当然所有人都会说特拉克尔在先,维卝基百科上已经说了,1914年11月3日,二十世纪唯一的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死于因过量注射可卡因而造成的心脏麻痹,“自食其果”,我早说了,他应该喝咖啡直到猝死;在长时间的麻木之后,1917年9月21日,格蕾特·特拉克尔饮弹自卝杀。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是谁在先,究竟是我先看到了忒修斯还是我先遇到了特拉克尔,也有可能这其中的关系并非因果,而是相伴相生。很长时间我都以为我和特拉克尔之间有一根被称为共情的脐带,但那天,忒修斯和莉塔结婚的那天,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莉塔摆卝弄着自己的婚纱,我突然发觉一切都是如此神秘。静谧。忒修斯也许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纽特,亲爱的,我懂你的意思,能帮我去倒杯水吗,我渴死了。等我端着玻璃杯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莉塔已经不见了,她的白百合花束还在。

    法卝医说莉塔不应该结婚的,她的情绪不稳定。忒修斯说我们情绪都不稳定;但她是病人,她会伤害到你;我们,她的离去让我和纽特都心碎了。至少她只在婚礼上伤害到了我们,再没有婚姻了,再没有伤害了,我暗忖。就和她患上抑郁症的过程一样,一开始她可能只是想惩罚自己,她就着玛姆吞了一块高脚杯碎片,然后跳窗跑了出去,穿着她那身光彩夺目的纯白婚纱四处闲逛。等到她痛得再也走不动路的时候她进了最近的地铁站,纵身一跃把自己扔到列车底下。一辆崭新的维多利亚线。血肉模糊,报纸上说,死者身份无法辨认。尸检报告两天后才出,莉塔·莱斯特兰奇,父母已离世;是的,忒修斯说,她是孤儿,我还陪她回过伍氏孤儿院看院长;你不应该和她结婚的,她有抑郁症,这是精神疾病,随时可能发病,或者说时时刻刻都在发病;法卝医先生,摸卝着你自己的良心说,那她还剩下谁,我只能这么做。

    我们认领好遗体的那天,忒修斯回到家后径直瘫在了沙发上,我把酒放在他面前他也没动一口,仅仅是盯着壁炉看,我想他连自卝杀的动力都没有了。他神志恍惚地坐在那里,仿佛在远游,我很难看清他到底在哪儿。我坐到他身边,说,张嘴,他把嘴张卝开,我把一勺意面送进他嘴里。闭嘴。咀嚼。接着咀嚼。可以了,吞下去。再张嘴。他吃完后我端着盘子进厨房收拾残骸,就在那个时候他说了那天晚上第一句话。他说,别走。于是我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坐回到他身边,他从背后抱住了我,手攥着我的衣服,旋即可能又觉得一个悲痛万分的人还拥有力量是可耻的,便放开了。

    我开始和他一起盯着假壁炉里的假柴火看,等到对街的窗户几乎全部暗下来之后,我起身关了灯,拉了窗帘。我说我要回屋睡了,小沙发上有毯子,你晚上睡觉不要着凉。这个时候他说了那天晚上第二句话,他说:纽特。几乎是气声。之后我开始浑身颤卝抖,不需要更多话了。在莉塔周游在我们身边的那段时间里,我长久以来都已经差不多忘了忒修斯还是我的哥卝哥,从一个子卝宫里出来,我看着他,就像看着我自己,但我以为那是因为我爱着他。我都已经忘了尊严这回事,我忘了一个人不能既做你的兄长又是你的赡养人,还企图成为你的情人,那样你一定会卑微到一无所有。爱是无私奉献,那么等到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就被否认了爱的权卝利,可这时还留存在我心里的死一样的激卝情叫什么。

    我带着他进了浴卝室,他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蜷在浴缸里任人摆卝布。那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像是拉斯普廷,法卝力无边且不知如何加以利卝用。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把浴巾给我,我需要一点隐私。而我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所向披靡,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浴缸旁边,盯着浴卝室里洗手台前结雾的镜子看,我说了什么让他很失望的话。太多话都能让一个人失望了,你永远都不知道摧毁一个人是多么的容易。我好像说的是,没有一对兄弟会那样拥卝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回应,我还以为他终于太悲伤,累得睡着了。我回过头去,在浴缸前的玻璃镜里,他正通卝过镜子的反射看着我。……那么绝望,就像某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我下了火车,看到月台上他和莉塔站在一起时的眼神。

    最后他还是让我上了他的床,我们相拥而眠。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就已经缓过来了。我对他说,我已经彻底想明白我身上的问题出在哪里了。没有信卝仰,因此极轻易就会对什么事情都怀疑。忒修斯说去做几次弥撒,我想他大概没明白我的意思,又或许明白了也在装糊涂。我直接拽住他的手说,看着我,忒修斯,我的良心不再谴责我了,他不相信我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悔恨,因此,我不再相信他,我不相信他能把我从我自己的手中解脱出来,我要直接见到他,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忒修斯手一抖,叉子掉在地上,鹰嘴豆顺势全都滚下桌子,然后他终于抬头了,我还没见过如此羞愤恼怒的眼睛,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很有可能他是在质问我:为什么,纽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煮鹰嘴豆吃。我钻到桌子底下把叉子捡起来还给他,他颤卝抖着手接过叉子,吃了没几口就突然哭着把叉子和刀都奋力摔在了地上。你不能这么做,纽特,他说,为什么你还有余力一面悲伤一面能够拿稳叉子吃鹰嘴豆——傻卝逼豆子,谁想出来这么做这种菜的——为什么你不给我勺子,你这是故意的,昨天吃意面的时候你都用的勺子。

    他发完火之后突然迷惑了,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做什么。我看着他,我很想问他,他明不明白自己当年跑去阿富汗打仗正是因为他太过笃信那种死一样的激卝情,他想死在铁卝丝卝网和泥地之间的腐朽空气里,继而肩胛骨中弹后他又意识到原来这种激卝情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他比想象中更容易地恢复了,生龙活虎,但生为人的尊严被羞辱了;我还想问他,他是不是知道他刚当上公卝务员那会儿我为什么要半夜喝咖啡,他是不是早就明白,光凭一个人强烈的爱意,无法感受到在夜半最清卝醒的时刻掌心有一种酥卝麻的痒感,无法支撑到半夜还能保持清卝醒。而就在此时,我意识到,我注视着他,且冷漠无比。最后还是我把餐厅收拾干净了,我给了他一把勺子,我们一起开了一罐午餐肉,主要是他吃,他饿了。

    做弥撒的事拖了很久,我早就不习惯计算时间的长度了。最近我都不再抱有做弥撒的想法了,前两天我收拾忒修斯的书房的时候,突然看见在房龙的《圣经故事》和迦兰翻译的那版《天方夜谭》当中夹卝着一本全黑的、没有书脊文卝字的黑色小册子。这就是那本失散已久的《圣经》了。在这么几年的光景里,我曾多次抽卝出过它两旁边的书,但从未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只是静静地躺在这里,更像是在远游,距离我们很远。现在我找回了它,把它拿了出来,总觉得它比我上次看到它的时候要薄了不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还没有去做过弥撒。自从我不再去周日的教卝会学校之后,我就已经单方面和上帝断绝了联卝系。而现在,这本《圣经》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终于打开它,并察觉到这是它这么多年来第二次被展览。这本《圣经》,从老太太手里传给忒修斯,忒修斯再传给了我,之后我弄丢卝了它,但它一直被闲置在忒修斯的书柜上,直到我对它彻底疏忽,它又自己冒了出来;从它被印刷出厂到现在,只被打开过两次。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事情只能是这样:在莉塔消失后的那天下午,忒修斯回到家里,坐立不安,他瞟见我放在茶几上的这本《圣经》,发觉自己如此需要指点,于是他打开了这本书,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自己的身边,并从未看过它。

    他突然感到如此荒谬、如此迷茫、如此绝望,以至于笑了出来,把这本《圣经》塞卝进了自己的书柜里。因此当天晚上他就跑到了家附近的小酒馆里企图买醉。酒保是这一带有名的混子头头,消息灵通、为人豪放不拘小节。忒修斯一进酒馆,这酒保就对全屋的人卝大喊:被新娘甩了的男人终于来了!(屋里洋溢着笑声。)接下来无非是酒与戏言、把戏的排列组合与循环往复。之后又有人问,你们说,他女人(是叫莉塔吗?)为什么要甩了他;我觉得是因为他不够男人。(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等我终于找到忒修斯的时候,他正被一圈面红耳赤的人儿围在中间,女人在圈外纷纷起哄,嚷嚷着“脱,脱”、“假如你想证明你的确是个男人,就脱了这件碍事的衬衫”,等等,等等……我冲进酒馆,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安静下来了。没过多久,角落里传出一声胆怯且尖锐的“脱”,于是这种叫人作呕的寂静又一次消失了。忒修斯被围在人群中,用那种万分绝望的眼神望着我,而我注视着他,且冷漠无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说,脱卝下你的衣服,忒修斯;纽特;听我说的做;你不能这样。但他最后还是把衬衫一股脑脱卝下来了。我站在酒馆门口,感到如此盛气凌人。我骄傲地抬起头,对全屋的人说,看到他满身的伤痕了吗,都是他在阿富汗的时候留下的,还有肩胛骨这个霰卝弹留下的疤,要不是这个伤口,他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这就是你们的战地英雄,可你们一开始就在这个小破酒馆里坐以待毙,还终日开着这种恶俗的玩笑,我真为你们羞耻,现在,我要带着他走了。于是我帮他重新套卝上了衬衫,他烂醉如泥,我架着他回了家;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我感到自己就是拉斯普廷。人们说他在1916年12月30日凌晨被亲王尤苏卝波夫的正义子弹裁决;但没过多久就发现他那时还活着,最后是被溺死的;到最后,他们总会意识到拉斯普廷早就已经刀枪不入、长生不老,就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情卝欲。至于那些关于人的尊严的问题,我们将在永恒中继续讨论。




*梗源于伊恩·麦克尤恩短篇小说《心理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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