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钺

    前年我去看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就像今年拿了威尼斯金狮奖的电影《小丑》一样。每周，卑微的亚瑟·弗兰克下了班之后坐车去市中心的心理咨询机亓构。亲和力十足的心理医生认真地迎接亚瑟：你来啦；我来了，抱歉，今天公车堵了；没关系，我们还有五十分钟。大家坐定。你这周过得怎么样；不太好，我快要失业了；你母亲怎么样；就那样；你有在按照我的要求记日记吗，你有在感知你自己的情感吗；我……然后，在诘问犹如潮涌的那个瞬间，他突然发现亲和力十足的心理医生压根儿就没有在听他说话，或者说，只是在一个不那么牢固的既成框架内企图力挽狂澜。他说，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走了出去，再也没看过心理医生。再之后，幡然醒亓悟，原来道亓德只是多数人主观的暴亓政，因为，显然，拿犹亓太亓人开玩笑就是完全安全的，但不能拿杀亓人开玩笑。那么，我们到底能不能拿杀犹亓太亓人当笑话看呢。于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形态已经彻底凌亓驾于人类之上了，他再也不用、也不想担起这可笑的人类的社亓会责任了——他穿上小丑式配色的西装，成了小丑，城市上空就在这之后突然重获鲜明的光感。最后这位春风沉醉的全能之恶神杀了人，引起了骚亓乱，间接造就了一位无与伦比的英雄。

    我下了车，坐电梯到三楼，同亲和力十足的心理医生打照面。大家坐定。抱歉，路上堵车，来晚了；没事儿，我们还有五十分钟，你这周过得怎么样；还不错；学习还好；大学亓生，再怎么说都比以前累；你爸爸妈妈还好着；他们……接下来单方面谈了半个多小时的家庭黄金八点档戏码。又问我有没有想过自亓杀；我不是很清楚，我以为每一个青少年都想过自亓杀的问题，倒不是为了真的死去，而是为了让自己那可怜巴巴没啥阅历却转速飞快的大脑停止思考，一劳永逸的。沉默。再之后，问我说，那你觉得到底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呢？在这个诘问犹如潮涌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话，或者说，只是在一个不那么牢固的既成框架里企图力挽狂澜。我说，我只是觉得人性本身是混沌的，就像我第一次来咨询就和你说的那样。原始的，未开化的。走了出去，再也没看过心理医生。那天晚上郁结了五六年未果的沉重心脏突然晴朗了起来，买了酒和垃亓圾食品，窝在寝室里看了一晚上的《解读希亓特亓勒》。第二天一早阳光大好，我拉开窗帘神清气爽地插腰站在阳台上，得出了一个叫我自己到现在都拍案叫绝的结论：人类所做的一切，从本质上而言都是在自我感动。

    看完《小丑》之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你差点就和他一样了，一个杀亓人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亓子，且春风沉醉。到厨房去削苹果的时候，竟盯着手里的刀出了神，脑子里想到的全是亚瑟·弗兰克是怎么雷厉风行地杀亓人的。“耶稣已为你们受罪而牺牲”……而小丑以身作则，以一种近乎于自毁式的方法成全了自己的全能之恶，给我们这些对这个世界还留存着一点点眷恋因此绝不可能迈出那致命一步的人们带来了最后的幻想与警钟。看完电影的人们有福了，好像只要目睹了小丑在暴亓乱之夜犹如恶神一般张亓开双臂并如此退场，全能之恶就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我们的所有遐思全都托付给了他，而他就此陨落退场，我们继续生活在这个由善恶二元论构成的框架里。

    但我站在厨房里，盯着手里的刀，清楚地意识到我的人生轨迹曾有一段同他完全重合，我的遐思并没有因为到来与退场而消散。换言之，不是因为希亓特亓勒死了纳亓粹主亓义乃至民粹主亓义就从此灭绝的；不是因为文亓革结束了红小兵就会在一夜之间集体自爆；不是因为有了三岛由纪夫这样的角色，就不会再有人抱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父母杀父母”（好一个讨巧的谬用！）的谵妄去烧死金阁寺。我们隐匿于世，还差一个宏伟的庞大的，好似历亓史的洪流一般宿命般的契机。更进一步，不是因为耶稣已为你们受罪而牺牲，从此人间就充满了真善美。我们到底会如何退场，前车可鉴，后车不可师。全能之恶神与全能之善神的存在并不能分担个体萌生的思想觉亓悟。耶稣确实牺牲了，但很可能只救赎了他自己一个人，我们明白了什么，我们走过的是荆棘路吗。但只要我们还有一丝执念留在这边的世界里，我们面对的就势必会是一个又一个疲亓软的既成框架，不论是善与恶还是混沌与开化，男人与女人。神不为我们担罪或担善，我们到底如何退场。

    提到三岛由纪夫，又想起来前段时间看到的一部由森田亓刚担任主演的话剧《金阁寺》。话剧最后，主人公在狂亓热的执念中反复号呼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父母杀父母……”，一把火烧了美丽与幻灭二位一体的金阁寺，随后，他累了。他说他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他点了一颗烟，疲倦地坐到了观众席第一排上，闭上了眼睛。全剧终。观众朋友们，你们在看戏时暗自嘲笑那个买了第一排的值钱座位却没能来看戏的人，以为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错过了一场与打着“毁灭之美”旗号的全能之恶神近距离接亓触的大好机会，而原来他一直都在你们的身边。他不是别人，他既是观众，也是台上的恶神。恶神就在我们之中，而他累了，他想好好活下去，于是他隐藏了戾气，点了颗烟，做回了观众。在场的观众们开始鼓掌，并战栗。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底里都有梅亓毒一般的酒神因子，休想将自己搁置在外，永远。你，我说的就是你。你不知道是谁在剧终退场后的暗幕下疲惫地点燃一颗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