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钺

    Ave New York, morituri te salutant. （万福纽约，将死之人向您致敬。）

那个西班牙逃兵

    第二天，他没有回去。第三天也没有。等到一周之后，警觉的气氛终于渐渐升腾开去，瓦尔加斯家的幺儿费里西安诺漠然地说：这次罗维诺不会再回来了；老祖母便唬道：不许咒你的哥亓哥；和他一起走的还有那个西班牙宪兵，他爱上了。瓦尔加斯家的老祖母这才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圈，边走边叹气。费里西安诺朝屋里喊：早晚我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西班牙宪兵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第一天下午才赶到这座被历亓史遗忘的意大利小镇，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此人实为马德里的楚佬，年亓前刚退了伍，便从比利牛斯山逃到了法国，又在法国偷偷溜进了一辆货运车，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巴勒莫了。总而言之，仍然是个逃兵，为了躲避弗朗哥，为了抛弃他和他的西班牙。

    罗维诺·瓦尔加斯正坐在小学的矮围墙上心不在焉地听着里面的老亓师讲课，这时一鼓作气跳了下来，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绝望的眼睛，你一定就是他们说的那个西班牙逃兵。安东尼奥站在原处警惕地注视着他：是的，那个没能犯法的西班牙逃兵。前者靠近后者，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源于生命本身的力量将他击垮，而他说，我一定以前就认识你，这似曾相识的绝望……这种无法拒绝的亲和力。他们纷纷闭上了双眼，爱情就这样成了。

    他和那个西班牙逃兵连夜进了城，花光身上的最后一个子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远离意大利的甲板，一路下潜到阴暗潮亓湿的三等舱里。目的地：伟大而又光辉不灭的纽约。第一天，他在黑亓暗中摸索着登上费尔南德斯的床板，他趴在他的身上，心跳声川流不息，咚咚，咚咚。永不止息，他说，你的心跳得很快；是的，可惜在一个生命之中心脏跳动的次数是守恒的，现在多跳动几次，它就会更早死去；我甚至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安东尼奥；罗维诺；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罗维诺·瓦尔加斯；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啊，所以你赢了；罗维，我们不能去比生命或是名字的长短，要去比幸福；不，我们什么也不比。于是二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直到美好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他拿费尔南德斯的汗液在后者的胸膛上写下“这是我的”，但旋即就把这行字抹了去，又一次把头贴了上去。永恒的生命仍然是永恒，他小声辩解，不会更早死去。费尔南德斯艰难地哽咽道，罗维诺，罗维诺。随后他搂住胸前的人，闭上了眼睛，呢喃道：不会停歇，睡吧，罗维诺。

    第二天，他没有回去。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一早，所有的旅客全都聚亓集到了甲板上，迷雾在此刻终于散去，大家惊呼道：是自亓由女神像，你看到了吗，看，是自亓由女神像。呼喊声震动了整艘船，费尔南德斯这才从睡梦中惊醒，并在昏暗的船舱中活动了自己僵持了一天一夜的躯干，摇醒了罗维诺·瓦尔加斯：我们下去吧。

未竟的作家与后天的瑞士人

    小魔王亓君临这座城市。去年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从东德逃到了西德，九死一生，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今年他又只身带着一包香烟和一副打字机就来到了美利坚，预备以作家的身份闻名于世。我不知道还能怎样轻描淡写地讲述这个故事，因为于路德维希而言生命本身是如此痛苦。对于这一点，他那自称是瑞士人的哥亓哥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可能会持有相反意见，但二者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小魔王路德维希第一次踏进纽约格林威治村的那家酒吧的时候，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已经喝得神魂颠倒了。基尔伯特起身，摇摇晃晃地抓亓住吧台，说，安东尼奥，罗维诺，还有那个在角落里喝闷酒的弗朗西斯，你们都过来——这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当年尿在苏联兵蛋亓子手上的我弟亓弟，路德维希。大家都起哄一般鼓亓起了掌，然而出于某种神亓经上的缺失，又或许是为了躲避一到纽约就开始酗酒成性的费尔南德斯，罗维诺·瓦尔加斯在一片哄闹声中感到如此不适。直到他看到路德维希也正在观察着四周，无奈地微笑着。于是两双眼睛聚亓集在了一起，一双说，你也不感到好笑吗，另一双眨了眨，意思是，不，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这是每个人的耻辱，我的，他的，他们的。这一瞬间，他们成了知音。

    从这一天起，纽约的路面上多了一种烟头，滤嘴上有着百乐门的标饰。它在被遗弃的风烛残年里仍然保存着某种淡淡的奶香味，罗维诺想，就如同某种德意志式的温柔，深不见底，且夹杂着残酷与暴亓力。罗维诺·瓦尔加斯顺着这一路的烟头和烟缕向前方走去，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正在这段寻旅的终点等着来者。他将一颗刚点燃的百乐门递到瓦尔加斯的嘴边，说，你跟亓踪我。但你是知道的，瓦尔加斯不乏骄傲地回答，随后深深吸了一口充满了馥郁奶香的烟。两人靠着墙边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讲西班牙逃兵费尔南德斯到了纽约之后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靠回忆、酗酒和插画为生。以前是个建筑师，现在只能靠画高迪的建筑来排解乡愁，靠消沉与闭塞来拒绝现实世界，故事不会有什么进展，爱情也是。

    讲基尔伯特原本也并不是一个瑞士人，一言难尽……然而他每天一想到自己骨子里流的是和纳亓粹一样的血，就痛苦地无法言语，要想承认自己的崇高性，基尔伯特不得不首先否认自己，否则光是想起来他是个德国人就会要了他的命，他假装自己是个瑞士人，以为这样会让自己轻亓松一些，实则痛苦可能不减反增——那个在角落里喝闷酒的弗朗西斯又是怎么回事？他呀……

    于是又讲到西班牙逃兵与罗维诺的邻居，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一个法国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来到纽约，只有爱，只有爱。但是他的爱人伤透了他的心，弗朗西斯四处追寻着他，而他的爱人现在却说，“弗朗西斯，我的妻子生了重病，我们必须要回伦敦了”；“这次我不会再跟你回去，我们都活得太累了”；“对不起，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的爱”；“嘘，我不需要听到这样的话，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不是吗，我的心始终在你这里，但是这尊肉亓体累了，他决定留在纽约”。又讲到爱，总是爱，爱这个害人精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罗维诺·瓦尔加斯

    那你呢，罗维诺，路德维希问。我没有故事可讲，随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奶香味沁人心脾，代替了就已丧失的清新波涛。这个冬天的第一颗火焰烧入他的肺腑，他被点燃了。末了他又补充道：我对你的烟很感兴趣。

    总有一天你会承认，你对我这个人也感兴趣，路德维希踌躇满志地挑眼。瓦尔加斯蹙了蹙眉，但前者并不屑于关注到这一点，接着说道：到时候情况将会更加叫人嗟叹，因为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你永远无法亓理解一个人一边在敌人的手中撒尿一边目睹自己的母亲被强亓奸是怎样一种折磨，这般回忆不会在你深沉的梦境里日夜折磨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种永无止尽的逃离是怎样一种煎熬，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瓦尔加斯感到手心发亓痒，挑衅地朝着对方吐出一个烟圈：可我永远不会遗忘。

    还是忘了为好，它们不属于你，那么，再见了，瓦尔加斯。

    于是这个冬日的火焰尽数熄灭，于是这座蜃景之城逐渐延伸开去，于是罗维诺·瓦尔加斯得以继续走下去，费尔南德斯在公寓楼底下提着购物袋等他回家。他握住了费尔南德斯的手，怯生生地提了一句：从今天开始我就成年了。等到情人间的激亓情消退后，人们才发现，爱意最难触亓碰到的竟然是一个简单的拥亓抱、一个亲亓吻，比这更难坦诚相待的是一颗心。在这个暗流胶葛的夜晚，费尔南德斯小心翼翼地搂着情人，说，你成年了，恭喜你，我仍然爱着你，可你很快就不会再满足于只有我的爱，那时我们怎们办呢。

    瓦尔加斯愤怒地挣脱开情人颤亓抖的拥亓抱，说我受够了，你自从来到纽约之后就一直畏葸不前，你天天沉浸在酒精和高迪的救赎里，可纽约到底在哪儿呢，救赎到底在哪儿呢。你现在变得愤世嫉俗、指手画脚，躲在人后批判人前，我看透你了。

    那你走吧，情亓欲一过去，我就只想自亓杀，你是没见过我上次的模样：血流成河。你走吧。

情人

    瓦尔加斯恼怒地摔门而去，走上了大街。后来人们会记住这一天，因为一个叫石墙的酒吧和一群死去的人。为了他们，后世的艺术家们屡次三番地创作，以至于都遗忘了一个生活着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世人的眼睛都被迷惑了，世界之初这一切的艺术与概念都被不屑，而我们生活，一直生活下去。

    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个夜晚的传亓奇。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正在尝试以一个瑞士人的身份融入到他的新社区里去，他感到如此艰难。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坐在桌前拿出了打字机，开始构建他众多未竟之作中某一个关于尿与荣耀的故事，但他抚亓摸了一会儿打自己按键，一个字都没能打下，便伏亓在桌前失声痛哭起来。多年后他死去，别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会看到他的手稿，并说，多精彩的文亓字啊，要是他能写完他的任何一部作品，就会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西班牙逃兵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还在血流满地的自我里挣扎，罗维诺·瓦尔加斯在这座蜃景之城的大街上游荡，但不曾远去，因为这城市的幻象永远只能反射亓出同样的景色。

    大洋彼岸的爱人终于给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来了电亓话。C'est moi，弗朗西斯说，声音和二亓十亓年后同样苍老，到那时他终于又一次接到了爱人的脸点，到那时他们之间的爱情终于不那么激烈了，到那时波诺弗瓦也终于不再卑微，他们又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了。二亓十亓年后，他也会说C'est moi，然后他会安静地等待着沉默结束。他的爱人到那时会说，是你，这么多年了，一直是你。他则会腼腆地回答道：是的，只有我，你两个儿子的教父，你的才华的追随者，你永远的追随者，时间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讨论，所幸我仍然爱着你。但是，在这之前的二亓十亓年，也就是我所知道的这个传亓奇夜晚，一九六亓九年的焦躁六亓月，他们彼此说着自己的语言，并不能理解对方，因此传达到波诺弗瓦耳边的只有无尽的哭泣。

    瓦尔加斯这时已经回到了公寓楼下，等着波诺弗瓦把电亓话挂断。他问后者，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让我感知他和他的痛苦吧，我什么都不会忘记。可波诺弗瓦说，你不要去理会路德维希的歪亓理，等人们把一切都记住了，会登时发现自己还没去爱过，等到那时他们已经要死了，这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那怎么办；如果他们不能去爱，那我们就先去爱他们，先去拥亓抱他们。瓦尔加斯撇嘴：可你看你活得多痛苦啊。波诺弗瓦叫道：罗维诺，你太年轻，问题却太多，你才十八岁，我只许你在这一年问十八个问题，可你看你这一个晚上就问了七八个。

    瓦尔加斯把头埋进膝盖间，赌气般地不再说话了。波诺弗瓦不好意思地磨砂着电亓话，半晌倚着门开始抽起烟来。在这个充满死亡的夜晚不知不觉间瓦尔加斯睡着了，或许没有，而当他再有亓意识的时候，波诺弗瓦举着烟指了指楼梯间，说，Voila。

    现在，他又在哭泣了。

    你去哪儿，他问；我哪儿也不去，你也不走，我们就在这里，我在你身边，你在我身边；那我们做什么呢。

    等死，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神采飞扬地回答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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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专门列合集，但是这篇文章以及另外两篇短篇小说都是《骚动》这个系列里的一部分，另外两篇分别是：

《救赎》（添加了以前自己翻译的中文版，当时的语言还很不成熟，还请见谅）

《为了分袂的重逢》

理一下顺序，这个系列一开始就是《救赎》的前半部分，讲的是弗朗🐔和阿sir的相遇。

然后我们有了《圣城纽约与她的露水情人们》，大家在纽约狂欢，随后四散开去。

之后是《为了分袂的重逢》，讲到阿sir的大儿子（和aph本家设定反过来了2333）琼斯先森和他的宝贝儿老婆王春燕以及王春燕的哥哥和他哥的男朋友的故事，里面提到的琼斯先森不可理喻的父母就是阿sir和他的续弦。当时弗朗🐔和阿sir都在美帝，没有见面。

之后才回到了《救赎》的后半部分，生活再次稳定下来的琼斯先森回伦敦看不准备再娶妻的可怜老阿sir，并且揭开了这场柏拉图恋情的始末，让弗朗🐔和阿sir再次相会，并与《圣城纽约与她的露水情人们》的末段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