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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氓之死

——凡寄希望于世人者,必得祸。①





现在想来,潘多拉大抵是个毒贩子,宙斯是幕后毒枭。魔盒里留下的不是希望,是古往今来万千迁客骚人的海白菜②。迁客骚人成年累月浸圌淫在超人哲学和马圌克圌思主义里,看了太多书里的悲喜剧,为了这点致幻物宁愿舍弃生命。


说我悲观主义者也罢。每当我尝试写下一些能让人愉快的文字时,往往产出的是更令人心碎欲绝的故事。我很懊恼,我要为自己辩解一句,不论我写了什么,我都不曾唆使我的读者消沉堕落。


我倒是也想拥有纯粹的、犹如小兽一般的快乐,但这无疑是在自欺欺人。我们只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这是人类的宿命。悲剧加玩笑等于喜剧,悲剧加时间等于经典。现在感到痛苦,那就让痛苦蔓延开去。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变得更强大,能在看清这生活的悲剧核心后,仍然有勇气爱上它。


真正叫人丧气的是,就连上述辩解都是我从一位我曾经敬仰的老师那里抄袭来的。她很迷人,自幼就在优良的学府里通过经典的语句酝酿着她的脆弱性与敏感度。她是那类读到“尘归尘、土归土……”时会情不自禁落泪的单纯学者。整整三年,她一日更胜一日,令我心旌摇荡。面对她颤抖的双圌唇,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很强大,我有义务将自己满溢的爱分出一份献给她。四年前的毕业季,我瞒着父母追随她到了北京。


也正是因为她的脆弱,她拒绝任何人走进她的心里。可她又怕自己失去爱的庇护后会被乌合之众吞噬。我曾经写过一个恶魔爱上女人的故事,恶魔跪倒在地上呼謈:我这么爱你,我爱你爱到无以复加,你看,这是我的心我的血……嗣后圣洁的女人低吼道:你不爱我,你根本不懂爱。我原本以为这个戏码只会发生在铅字与铅字之间,直到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才明白,原来我是被我的老师当成这样的恶魔了。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无果的七月。


我在她怀里哭了一宿后逃出宾馆,险些被大太阳晒成人干。但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何况恶魔不需要巢穴,我还是在马路上闲逛,瞪着车水马龙出神。我很自然地想到生生死死的问题。


各种生存方式的空虚让我颤抖。正因为无论如何人都能活下去,所以“人生而平等”也成了一个弥天大幌子。兴许有许许多多想要来世界上看看的健康宝宝,因为计划生育四字被卡死在了卵圌巢和阴圌囊里;而我因为父母舍不得用冈本黄金装003,被迫到人间遭罪;某种意义而言人还未出生就已经不平等了。到世间一趟,去爱人,这是人的使命,可为什么又要告诉我我根本不懂爱。妈妈啊,做人真难啊。


后来暴风雨终于来了,我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哭:老天爷啊,让我钻回冈本黄金装003里窒息身亡吧。




我现在敢在这里发牢骚,正是因为我还留着一条小命,这是活人的特圌权。我可不希望有读者在看完这篇无聊的小品文之后真的尝试用避圌孕套闷死自己,这种死法太不体面了。




我们又一次提起死亡。倘若有人早点告诉我思考死亡是一个不治之症,我先前兴许会抱着更冷静的态度去追求生活。生活不能阻止你思考死亡,色衰不能阻止你决意去死,你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考虑这个西方哲学史的究极难题,这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你不再提起死亡的时候,正是你的意识消亡的时候,那时你才是真正成熟了。山崎富荣说,爱与死相随。


山崎富荣,玉川上水。


太宰治。


机缘巧合之下,我从津轻的友人那里听闻了一件鲜有人知的关于太宰治的轶闻。四年前那个无果的七月末我回到上海,开始根据这则轶闻谱写一个莫须有的故事。


太宰治在1932年因为对左翼非法运动感到绝望,到青森警署自首。这当然是对外的说辞,我始终不相信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爱的人会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革命。真实情况是,他有一个时年六岁的远房表弟直治发现了他的活动迹象并告了密,迫使他不得不去警署自首。


十二年后太宰治赢小山书店之邀回到津轻,又遇到了直治。


这本身没什么。毕竟孩子是无知的,在没有殃及生命的情况下任何孩童的罪行都能被原谅。但或许是出于文人成年累月的原罪意识,或许是出于二十世纪社会的良圌知底线,直治对太宰治说:修治哥哥,我这些年来读了许多书,也了解了你的事。每每我想起我曾经幼稚且无知的罪行,我都禁不住在夜晚颤抖呜咽。修治哥哥,让我赎罪吧。


直治爱上了脆弱的太宰治。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太宰治,这个一生都在寻求他人的爱的男人,始终无法接受来自自己远房表弟的爱。


二人在防空洞里躲避空袭时,太宰治捂住了直治的耳朵,问他: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直治出神地闭上了眼,叹道:桃花,漫山遍野的洁白桃花被染嫣红。我多么想让你看看这景色啊,可惜你不在这。你不会在这。


他说,你为什么不能够爱上爱你之人?


爱也好,不爱也好,到头来,因为我年幼时的缺爱,我把自己囚困在了情感的一方樊笼之中,反倒失去了放下情感拓宽视界的能力。这四年来,每当我感到绝望时,我便会在这则轶闻上添砖加瓦。先是给太宰治增加了一场自杀戏码;又是让直治主动去参军,结果身高不达标,成了丁种兵。直治的参军举措成了最后一根导火索,将太宰治逼上了绝路,他不得不重拾自己的革命,最后跑到满洲里去践行自己的大道了。


哎,这个故事真是被我改得面目全非。在我身上,由感情为出发点的事情无一例外最后不变成一场闹剧。我也想像达里奥·福③那样,抛开男圌欢圌女圌爱写一部纯粹的政治讽刺喜剧啊。


我本准备觍着脸把这部小说的结局发表出来,毕竟不论作者笔法有多么笨拙稚圌嫩,只要有爱情在,这就一定会是一部佳作。爱情,是一个保证成功的话题。最后我还是把手稿都烧了。我担心自己会因此走火入魔,就像小说里的太宰治那样。


如果我有更强大的内心,我就会意识到,情感再怎么肆虐、故事再怎么离奇,言语所能表述的也无非是人性的悲喜剧。其中没有谁对谁错,只不过是爱人者是一介蚩蚩氓④、被爱者也是蚩蚩氓。哪一天我真的敢大声说出这句话了,我作兴会把这篇猎奇的轶闻悉数发表出来。




我现在仍不敢说出这话,是因为我仍对所爱之人抱有幻想。前两天我竟在昔日同学的婚礼上又和那位脆弱而迷人的老师相遇了。我们都很高兴对方没有改变。我略带埋怨地告诉她,我父亲得阿尔兹海默症了。近来他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他开始不认识我,甚至扬言要把遗产全都留给他的干儿子。照他的说法,干儿子什么都好,学业有成事业斐然,不像犬女那样不孝,书还没读出来,就竟敢跟着一个老女人跑到北京去。他偶尔也会神志清醒,然后抱着我哭,说他自己时日不多了,不论如何都要记住爸爸是爱着你的。突然,哭声停止,他一把推开我,大吼:畜生,我儿子呢?儿子呢?


我还在给他募集干儿子,好继承他那一箱煞有介事的旧记事本。


她叹气道,这就是蚩氓们的下场啊,因为渴望成熟,而被迫接受变本加厉的折磨;因为自身的笨拙与憨厚,连爱人都会低估爱意的力量。


她温润的手企图握住我的手,我躲开了。如果那一刻我紧紧拽住她的手,那估计又会开启新的人生篇章。但由于我只是万千胆小的蚩氓中的一员,我选择了在被爱伤害后后退至悬崖至死亡。


我说,我的伤疤永远在这里。




伤疤永远在这里。太宰治也是这么对直治说的。直治说,我决心去赎罪了,修治哥哥,假如我去参军,你会开心一点吗?


太宰治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的伤疤永远在这里。


后来直治拿着自己丁种兵的体检单回到太宰治的旅馆,听到的却只有太宰治的一句回复:直治哟,你可把我逼上绝路了。


我甚至认为太宰治最后溺死在玉川上水里,和直治、和这件事也不无干系。我在津轻看到的,正是一份署名太宰治的遗书,收信人叫津岛直治。


以下是遗书的全文。


“我从三途川来,到三途川去。我自津轻路走过,此程何其漫长。请记住,不论相爱与否、不论爱人者还是被爱者,都必须在奈落中挣扎。朋友啊,抬起你婆娑的泪眼,看呐:今年的桃花也如期而至,两岸红白争艳,何其绚烂。”


直治真是倒霉啊。明明只是年少无知的罪恶,却不能用自己成熟后的强大心灵去赎罪。明明决心去爱人,却怎么也不能被爱。因为自己的爱而渴望日益强大,最终却反倒被所爱之人伤得最深,这不正是悲剧的核心吗。


喜剧则无非是在故事的最后,冠圌冕圌堂圌皇地添上一句“我是开玩笑的”罢了。


在婚礼将要结束的时候,我那脆弱的、迷人的老师也将她的手收回去了。她悄悄地凑到我的耳边,说,我看到你连载的小说了哦,就是那个关于太宰治和津岛直治的故事。


我按耐着自己狂喜的心情,轻描淡写地询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她笑得很开心。她说她也听到一则轶事,也是关于太宰治的。话说1948年,就是太宰治跌倒在玉川上水里再也没起来的那年,他其实是假死的。到了秋末直治排队等供应粮的时候,恍惚间仿佛又远远地看到了太宰治。太宰治朝他笑了笑。


那分明就在说:前面发生的事都是在逗你玩,我还活得好好的。




——我开玩笑的。






(以上故事纯属虚构,请勿代号入座。)








【FIN.】






注:

①高乃依对《圣经》中“信赖人必不幸”的释义诗。

②海洛因别称。

③意大利剧作家、戏剧导演,于199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④指敦厚而愚昧的人。语出《诗·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希望你们和我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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